“啊?怎么回事?”纪文羽一下子急了,慌忙搀扶着她。
    程飘飘摇摇头,撑着沙发站起来:“不知道,你陪我去让医生看看吧。”
    “好。”纪文羽应了,忙扶着她离开。
    唐佳看着纪老爷子,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爸, 你绝对不能这么做!纪氏是纪扬的,纪山姜他不配!”
    她拳头握紧,咬牙切齿。
    纪老爷子不搭理他, 只是由纪长柏搀扶起来, 颤颤巍巍站起来:“扬灵……你不要怪我。你爸爸你已经快要疯了, 就顺着他一次,这次你不该对纪山姜出手的。但是没关系,我让纪山姜做副总, 你在公事上面,名正言顺地将他打倒。就把纪山姜作为你接管纪家,最后一块磨刀石吧。”
    纪扬灵一动不动。
    纪老爷子说完,就由纪长柏扶着离开。
    纪扬灵还坐在沙发上,自从纪长松第二次打他之后,他就一句话都没说,异常沉默。
    他抱着抱枕,突然笑了,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湿润了眼眶。
    真是可笑,他母亲是纪长松的夫人,是纪家的当家女主人,他这个纪家的继承人,好像样样都不如纪山姜?
    纪长松只疼爱纪山姜、楚凝喜欢纪山姜、就连纪老爷子也屈服,任由一个什么都懂的私生子,空降副总……
    “扬灵!扬灵你怎么了?!”唐佳声音着急。
    哈哈,可笑吧?
    真正在乎他、疼爱他的,竟然只有他这个在别人看来,蠢笨至极的母亲。
    纪扬灵笑够了之后,平静了下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一个位置,眼神渐渐变得幽深,里面带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怖和阴冷。
    这些人不在意他,那他为什么还要在意他们?
    他再也不要做那个纪家完美的继承人,他要的东西,他自己去拿,去抢,去挣。
    “幸好没事。”纪文羽将脑袋轻轻靠在程飘飘肚子上,一脸担忧。
    程飘飘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刚刚也被吓到,只能让你送我回来,打扰你们说话,真对不起。”
    纪文羽摇摇头:“还是你更重要,爷爷已经做了决定的事情,其实我劝也没有用。他们也真是的,怎么会做这么糊涂的决定呢?”
    程飘飘眼睛半眯,眼神闪了闪,声音带着好奇:“文羽,我看今天大伯好像非常生气,而且他有一句话没说完,爷爷就立刻打断他,要让山姜进纪氏做副总……你说,他们上一辈是不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啊?”
    纪文羽愣了愣,眼神困惑:“有吗?我刚刚怎么没注意到?我大伯就是太偏心了,他喜欢山姜的妈妈,而他妈妈又早就走了,山姜在外流浪了近十年。大伯应该是因此才偏心的,只是偏心得太过了,真是可怜我扬灵哥。”
    “他母亲是怎么死的?”程飘飘好奇。
    纪文羽摇摇头,又像是想到什么:“好像是出车祸死的,只是纪山姜一直喊着是大伯母杀了他妈妈。他真是疯了,大伯母虽然蠢笨,可也不至于杀人啊。”
    程飘飘没说话,轻轻拨弄拨弄纪文羽的头发。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程飘飘眼神幽深,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凝也看见了网上的消息,眉头皱了皱,眼神沉了下来。
    这个消息……真是戳着纪山姜的命脉呀,不知道他现在得难受成什么样子……
    以前觉得纪山姜无所畏惧、为非作歹,是一个典型的混账、二世祖,但越是和他相处,才越是发现,这个男人其实内心很是单纯。
    他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强大无所畏惧。
    楚凝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鬼使神差穿上外套,连毛茸茸的拖鞋也没来得及换,在这个半夜三更悄无人声的时候,走出傅家侧门。
    果然,桃树在昏黄的灯光下面,显得异常清冷。
    树下,有个男人坐着,他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拿烟,一地的烟头,显然在这个地方待了不短时间。
    树上,这棵桃树已经是开花最晚的,却还是已经渐渐凋零,零星的花朵还在枝头绽放,风一吹,花瓣纷纷落下,满树的红色铃铛,摇曳作响。
    楚凝皱眉,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有些不舒服的心口,那里面的感觉可真是奇怪,有些酸,又有些涩。
    她脚步轻轻,向着纪山姜走去。
    纪山姜还在看网络上谩骂的消息,其实他心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很奇怪的平静。
    只是烟点了一支又一支,一包烟已经快要抽完。
    这时候,有脚步声靠近,纪山姜眯着眼睛,随意地抬头。
    他的视线顿住,眼睛微睁,脸上带着不可置信。
    楚凝正一步步向他走过来,她微微皱着眉,眼里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担忧。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重叠,那天夜里,纪山姜被易军的人打得瘫在巷子里,那个时候他几乎是丧失了活下去的念头,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在哪儿。
    然后楚凝就出现了,穿着蓝色长裙,盘着头发,提着裙子,一步步向他走过来。
    纪山姜一直在想,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楚凝?
    这一刻他懂了,因为——
    她总是这样,一步步走到他的心上,然后生根发芽,再也拔不出来。
    在那些冰冷的寒夜里,她伸出的那只手,给予他的温暖,是他冰冷人生中,最珍重的温度。
    楚凝走到纪山姜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清冷:“不要放在心上。”
    她看见他手机上正翻看的消息,那些几乎都是谩骂、侮辱的言语。
    纪山姜视线一直专注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楚凝继续说:“有很多东西是你不能选择的,但你可以选择的东西,你就要认真对待。人生是自己,操盘手只能是自己,这些低劣的攻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聊聊吧?”纪山姜突然说。
    太久没有说话,声音有些沙哑。
    楚凝愣了一下,纪山姜拿起自己的外套,铺在旁边。
    楚凝沉默半响,坐了下来。
    这对于纪山姜而言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但对于楚凝而言,却是两辈子第一次——
    她从未在地上席地而坐。
    尤其这地上,是泥土和草地。
    纪山姜见她坐下,眉眼弯弯,他刚刚心机地将衣服挨着他放着,楚凝坐下后,人也是挨着他的,这让他非常高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楚凝没有说话,看着他。
    纪山姜笑了一会儿,掐灭了烟,视线看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他说:“我其实并不难过,相反,我非常平静,那些人的谩骂是骂小三和私生子的,小三是作孽,私生子是原罪,我没觉得有问题。”
    楚凝看向他的侧脸,纪山姜无疑是很好看的,但这一刻,他说着他很平静,浑身却被孤寂和痛苦包围。
    “我只是很困惑,在我回纪家以前,我其实就知道我父亲是谁,那个有钱的纪氏纪总。我母亲给我看过照片,我们再穷,她也会省吃俭用买关于纪长松的杂志,流着眼泪看一遍又一遍。”
    纪山姜声音沙哑:“那些报道上面,偶尔会出现他的夫人以及他们优秀的儿子纪扬灵。我其实并不懂,那个时候我见不得她看纪长松的报道,那是一个害了我们一辈子的罪恶源头。”
    他顿了顿,继续:“我们又搬了新地方,我讨好了周围叔叔阿姨,给我们争取了一个可以生活的环境。可是没几天,她是小三,勾引别人男人又生下我这个私生子的事情贴得到处都是,周围人一下子就开始变了,温柔的阿姨痛骂我,让我滚,我那个时候恨她。”
    小孩子的世界其实爱憎分明,他的生活一次次被重创,他童年遭受的谩骂、排挤、殴打,全部都是因为那个女人,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恨她。
    “我真的恨她,可是我又要护着她、跟着她,我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我再恨她,我也舍不下她。”纪山姜眼眶红了,“我真的不明白,那个男人就那么好吗?她不是一个会做人小三的女人,她性格正直,那个男人欺骗了她,欺骗她生下了我,又带着我流亡那么多年,却还是心心念念着他。”
    楚凝没有带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流下眼泪。
    纪长松和纪山姜母亲那一辈人的事情,她没有弄明白过,只是在别人的只言片语里面,知道那是个温柔的女人,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
    她有时候总敏感的觉得,那背后还有他们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真相,可是除了当事人,还有谁知道呢?
    只要当事人不说,就是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
    “她其实很疼爱我,那一次她被打工的地方赶了出来,流氓骚扰我们,她死命抱着我逃跑,我们什么都没有,饿着肚子睡在天桥下面。我实在饿得太难受了,哭喊不停,她便将我藏了起来,出去找吃的。我跟了上去,看着她像是一个乞丐一样,翻垃圾桶,找到的一点点吃的,带给我吃,她自己饿着肚子。”
    纪山姜声音哽咽:“然后她把我抱住怀里,将所有衣服裹在我身上,唱歌哄我睡觉,我恨她,但我也爱她。”
    楚凝眼眶有点酸涩,看着纪山姜,还是没有说话。
    他与其是在讲述他的小时候,不如说是在发泄,发泄童年的痛苦,发泄他对那个女人的爱与恨。
    又爱又恨,多么矛盾的命题。
    那个女人给了纪山姜一个开端就悲惨的人生,却又在那般悲惨的童年,给了他爱,艰难地让他活下来。
    楚凝从未见过那个女人,可是在这些言语里面,她却好像看见一个辛辛苦苦生活着,被生活和折磨压弯了腰,却依旧露出笑容的女人。
    那个女人很温柔,却异常倔强。
    “我几乎没有读过书,她还是很想我读书的,所以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她手上有两个钱,就一定要掏空家底,想办法让我去上学。可是我从未在一个学校待超过一个月,因为,我们从未在一个地方,超过三个月。后来,她便也放弃了,自己给我补课,教我念书识字。”说到这儿,纪山姜声音变得温柔。
    “我再恨她,她也是我那时候在这个世界的唯一,我十岁以前的记忆中,我们换了无数地方,见过无数的人,吃过无数苦,身边始终只有她一人。她教我念书识字,在流氓来的时候,她紧紧抱住我,将我护在身后。”
    很快,他的眼神转变成仇恨:“十岁那年的下半年,是最平静的几个月,没有流氓,没有谩骂,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但她却越来越沉重。直到……那天那一辆撞向她的车子。”
    其实那一年之所以变得平静,是他拿起了菜刀,砍向一个一直骚扰他们的流氓。
    那些流氓收了钱,他们到哪儿,他们就骚扰到哪儿。
    骚扰他们,几乎成了他们的职业。
    纪山姜拿起了菜刀,砍到一个流氓的身上,他还记得年幼的自己,表情狰狞,凶狠地喊道:“我杀了你们我也不会坐牢!来呀!来一个我杀一个!”
    那些人终于被他们吓到,抱起受伤的人跑了,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的世界。
    那之后,他做了好久的噩梦,梦里是鲜红的血和尖叫,那个女人每天晚上陪着他,整晚都守着他不睡,给他唱摇篮曲,哭着让他不要再拿刀了。
    “其实那一辆车子撞过来的时候,她可以躲开的。她没有动,平静地将我推开,站在原地,任由车子将她撞死。”纪山姜有些发抖,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怕,“我那时候不懂,但她死了才几天,纪长松就出现了,带我回了纪家。她用死,给我换了荣华富贵。”
    楚凝眼眶感觉到自己眼眶里有什么掉下来,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纪山姜的脑袋,像是哄着小铃铛,哄着元锦一般的声音:“都过去了……”
    纪山姜偏头,将脑袋放在她的肩膀,温热的眼泪流在楚凝的肩膀。
    那一年他十岁,即将十一,纪扬灵即将十五,十五岁的纪扬灵,因为出色的天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纪家未来继承人。
    唐佳春风得意,再加之纪长松快要暗中查到纪山姜母子,所以她下了杀手。
    那一辆撞向他们的车子,纪山姜母亲知道是谁,但她选择平静地推开纪山姜,迎接死亡。
    她要是活着,纪家又将是腥风血雨,但她要是死了,纪长松就只剩下纪山姜了,他将会用一生,护着纪山姜。
    她想得很明白,她的一辈子,过得过过坎坷离奇。
    纪山姜伸手,抱住楚凝纤细的腰,紧紧抱着,曾经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想要,可以活得肆无忌惮,可以尽情的折磨纪家人。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还有想要的人,还有种在心上拔不出去的东西——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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