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揉了一下腿,抖抖脚站了起来,懊恼地说:“受伤倒是没有,只是这鬼地方,该怎么上去?”
    她仰头一望,这坑洞也不知是谁挖的,足有近两人这么高,四壁皆是松松的土,若是伸手去攀爬,连个使力的点儿都没有。叫李络伸手抓她吧,可李络的手也没这么长啊。
    “我去找些藤蔓吧。”李络说。
    “那你去。”朱嫣揉着摔疼的地方,扭头环顾四周。先前和她一起摔下来的马儿,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就好端端地站起来了。因为这坑底多厚厚草叶,这马儿竟然已低头忘我地啃食起干草来,看的朱嫣目瞪口呆。
    这未免也太无忧无虑了!
    上头的李络转了一圈,重新在坑洞上露出了个脑袋,说:“嫣儿,没找着什么有用的东西。若不然,我下来一道陪你吧?”
    朱嫣:……
    “你下来有什么用啊?”她气不打一处来,“有这个功夫,你还不如出去找人来挖我呢!”
    “我觉得我不该走。”李络语气淡淡地说,“你一个姑娘家,被独自一人留在下头,岂不是害怕坏了?”
    “我什么样的事儿没见过,还会害怕这?”朱嫣嗤之以鼻,“更何况,太阳马上要下山了,一会儿打猎的时辰便要结束。你若没法在陛下面前交点猎物,岂不是要被其他几位殿下嘲笑?你还不赶紧去干正事!”
    李络道:“打猎有什么要紧的。”
    说完,手撑着地一跳,人竟然也下了坑洞来。簌簌一阵滑响,一片落叶乱飞,叫吃的正香的马儿受了一惊,仰头嘶鸣起来。
    朱嫣见他真的下来陪自己了,一时失语,不知当说什么。想要教训李络不懂轻重缓急吧,她心底又有点高兴。想要夸他体贴吧,她面子上又过不去。
    最后,朱嫣绞了绞袖子,靠着厚厚的落叶一屁股坐下来,作势训斥道:“这下好了,我们两人都困在这里了。等宫人察觉到我们不见了,再来找,也不知是猴年马月。”
    李络却不显得着急,平静地说:“有我陪着,你不必怕。”
    朱嫣撇撇嘴,望着天上的日头。时间不早了,夕阳的余晖已经在天边显露出橙金色的光,料想再过一阵子,夜幕便要铺落下来,而此时此刻的御帐那头,兴许正是点获猎物的时候。大殿下与二殿下都满载而归,在朝臣钦佩的目光之中,得意洋洋地展示着自己的猎物。什么雄鹿啊兔子啊狐狸野貂的,有的能做皮子,有的稀罕,有的凶猛。
    但李络呢,什么都没猎得,人还不见了!
    “你做什么下来陪我啊。”她有些恨铁不成钢,“白白叫大殿下在御帐那里得了风头。”
    “你遇上险事了,我怎么能自己跑了?”李络眸光淡淡,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朱嫣听了,心底咯噔一下,有些心虚——她遇上险事了,李络便什么都不顾了,直直地跳下来陪她。这也对,他本来性子就是如此。就算知道前头是长定宫的大火,她也会为了救一个小宫女冲到火场里去。
    可她呢?
    只会对他的安危熟视无睹,管自己跑了,还不告诉任何人。
    朱嫣咬咬牙,绞紧了自己的袖口,低声嘟囔道:“李络,那种见人有难,却不伸出援手,反倒自己先跑了的家伙,你是不是相当看不起?”
    李络想了想,道:“看不起。”
    朱嫣心底一沉,暗道一句“果然如此”,一颗心麻麻的。
    就在这时,她又听李络说:“但也并非全然看不起。”
    她有些不解,问:“什么意思?”
    李络道:“有些时候,人做事乃是情非得已,我总不能慷他人慨。”
    朱嫣的心底有小小的希冀。她忍不住说:“李络,如果我说,我…我就是那种,见人有难,不伸出援手,反倒自己跑了的家伙,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
    李络微微一愣,眉眼里流露出很淡的笑意:“如果是嫣儿见死不救,那一定有什么理由。”
    朱嫣看他笑,一点也不犹豫地这么说,心底就更心虚了。她忍不住去揪了一下李络的耳朵,小声道:“笑什么笑!我是认真的说话呢。…这件事,也和你有关。我…我见死不救的那个人,就是你。”
    李络露出思索的神态:“是说跟着福昌皇姐做的那些好事么?我都不计较了。毕竟嫣儿私底下也帮了我许多。”
    “不是。”她咬咬牙,很是犹豫要不要将八岁时那场大火的事情说出来。她总觉得愧疚心虚,若是不说,可能一辈子都要活在这种自责之中;可若说了,又怕李络陡然离她远去,因此很是挣扎。
    她眉头紧结,漂亮的脸难得地挤成了苦瓜。
    就在这时,李络忽然凑到她耳朵根边上,朝着她的脖子呼的吹了口气。
    “想什么事?直说罢。”
    这一口温温的气,扫得她浑身一个激灵,绯红顷刻从耳朵根蔓延上来,爬遍了整张脸蛋。她的脑袋有些混沌了,结结巴巴地就老实交代了。
    “李络…你,你的双腿,是因为长定宫的大火而受的伤。其实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我也在,我和琴儿都在,我那时八岁,住在岐阳宫皇后姑母那里……”她的脸红烫着,讲话都有些结巴了,“我看到了火烧起来了,也看见你冲进火场里去了。但我没说,谁也没告诉。”
    一股脑儿将这些事说出来后,朱嫣有些萎蔫了,如没了水分的叶子,整个人丧下气来:“如果我能早点将这事告诉别人,兴许你就会被早些救出来,也不会被梁柱压了这么久,以至于后来一直坐在轮椅上头。”
    她越说,语气越低沉:“可我那时谁都没告诉,皇后姑母问起来,我只说什么都没看见,也不曾去过长定宫。”
    最后一句话落定,四下便寂静起来。森林里头有悠然的风响,马儿在一旁嚼着草叶,窸窸窣窣的,很是清闲。
    朱嫣听李络久久没说话,心底暗暗哀嚎一声,闭上了眼,自暴自弃地说:“罢了,我知道这事儿是我错了。我是个胆小之人,见死不救,只管自己,才害得你坐了那么久的轮椅。你要是不想娶我了,记得叫陛下收回成命,我一点也不冤枉……”
    话没说完,她就听到李络在笑。
    清清淡淡的,但却没什么恶意。她偷偷睁开了一道眼睛缝,果见得李络的唇角微微上扬,那张清俊的脸上,似有春雪渐融之意。
    “嫣儿,这便是你扭捏着不肯答应嫁给我的理由?”他问。
    “我也是为了你好!”她睁开了眼,义正辞严,“我说过,我配不上你。我不是说…家世什么的,我可不觉得我的家世有什么不好的。只是我这人性子坏,见死不救,丢下你就跑,你也清楚,所以我才说我配不上你。”
    李络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原来你为了这件事过意不去。若是早些告诉我,也不至于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了。”
    顿一顿,李络又无可奈何道:“不过,依照你的性子,是不可能老老实实告诉我的。你若哪一天当真那么爽快了,有话直说,不藏着拧着了,那才叫我担心。”
    朱嫣听得奇奇怪怪的,忍不住问:“五殿下,你不生气吗?你不是说,你看不起那些见死不救,反倒只顾着自己跑的人吗?”
    李络淡淡瞥她一眼,道:“首先,嫣儿当年才八岁,不过一闺房小儿,哪里懂得这些大义?其二,若是当真将此事告诉了皇后,难保嫣儿都要跟着倒霉。其三……”
    他斟酌了片刻,闭上眼睛,说:“虽很不想将此事告知嫣儿,不过,其实我的腿脚一直没什么问题。这么多年都假装坐在轮椅上,不过是想省事罢了。”
    皇后与裕贵妃,原本是不想留他性命的。后来见他双腿残疾,毫无夺位可能,又被陛下厌弃与报复着,这才幸灾乐祸地将他留了下来,算作战胜了纯嘉皇贵妃的一个见证。
    “等等,你……”朱嫣睁大了眼睛,一时难以消化,“你说,你的脚,一直都是好的?”
    “嗯……这个么……”李络有些不想在此事上缠绕,生怕朱嫣一会儿又生气了。他抬起头来吹了一声哨,道,“暗卫,下来接人吧。我和朱二小姐聊够了,是时候回父皇那头了。”
    哨声一落,便有三四个暗卫齐齐冒头。朱嫣一见到这些人,立刻想起来李络身旁确实有几个身手非凡、飞檐走壁的暗卫。对于他们而言,接自己与李络上坑洞去,简直轻而易举。
    想到自己能上去了,她松了口气。但她忽的又疑惑起来:既然有暗卫,怎么早不喊?
    “李络,你怎么现在才喊他们来接我俩上去?”朱嫣的目光满是怀疑,“难道你的暗卫,方才都迷路了?”
    “我……”李络清冷着面色,淡淡道,“我就是,想和嫣儿在下头谈谈心,才叫他们待着别动的。”
    朱嫣:……
    你给我老实待在下头吧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的更新迟到啦,请读者包涵。
    第71章 死讯
    朱嫣回到宴会上时, 早过了清点猎货品的时辰,比赛的头名也已经分出来了。她带着一头袖子的草叶在万氏身旁坐下, 万氏见她形貌狼狈又归来的迟, 不由有些埋怨。
    “小丫头,跑到哪里去贪玩了?叫母亲平白担心了一阵, 还叮嘱你哥哥去找。”万氏掸掸她衣上的草叶, 皱着眉,“这么多叶子,你这是去打猎, 还是去地上打滚了?一点都没有朱家女儿的样子。瞧你也什么都没猎着,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了。”
    天色已暗, 御帐前点燃了篝火, 木薪噼啪作响, 腾跃起赤色火焰,照的四下里一片暖意。番邦舞姬正于御前翩翩起舞, 裙角如鱼尾波似的, 旋起一阵靡靡之色。两旁坐着司乐坊的女伶, 身量细细, 素手纤纤。六幺起手,小管丁宁,很是热闹。
    朱嫣心虚,自知理亏,道:“才出去没多久,便跌到陷阱里头去了。多亏五殿下相助, 好不容易才爬出来呢。”
    “什么?”万氏一紧张,问道,“可有摔伤了?这是倒了哪里的霉,好端端的,竟能摔到那等地方去!”
    “五殿下来的及时,嫣儿没受什么伤,请母亲放心。”朱嫣连忙道,旋即,又移开了目光,望向焰火前翩翩的舞姬,问,“今回夺得头名之人是谁?不会是大殿下吧?”
    “大殿下虽也擅长打猎,但今年可不是第一名呢。”万氏呵呵笑了起来,“要说打猎这等马上的事情么,还是北将军更在行些。”
    朱嫣知道“北将军”是谁,说的是常驻北境的怀固将军洪致庭,今年四十几许,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又兼之在北境线上待了十来年,马上功夫叫人惊叹。这样的熟手能拿第一名,并不叫朱嫣意外。
    虽说李络没掀起什么水花,但这风头也没叫李淳和李固单独拿去了,倒也是不错。她安下心来,咬一口碟子里的芋泥糕,打眼瞧起帐下的舞姬来。
    这番邦来的舞姬,与京中人的长相自是有些不同,鼻梁格外高挺,眼瞳隐隐还有些泛着蓝色,微卷的发间散插一枝锦花红翎,一舞一动间,都格外妖娆。但凡是个男子,都忍不住多瞧两眼;而坐在陛下身侧的裕贵妃,表情则极是不好,恨不得在这妩媚的舞姬身上剜出个洞来。
    席间丝弦乐声不停,忽有个小宫女匆匆行来,附着到皇后耳旁,小声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皇后的眉头一皱,面色顿时为之一改。但大抵是顾及陛下兴致正浓,不便打搅,只低声嘱咐道,“先叫人去查查是怎么回事,莫要惊搅了陛下。”
    裕贵妃坐在近侧,耳朵很尖,在嘈杂的乐声里捕捉到了皇后与小宫女的话。她本就因这舞姬对着皇帝媚眼如丝而感到不高兴,此刻清了清嗓子,借机发作起来:“皇后姐姐,什么事儿不能惊搅了陛下呀?”
    皇后端庄笑笑,道:“眼下宴席正酣,什么事儿都不及陛下高兴来的重要。等宴散后再说吧。”
    裕贵妃见状,冷哼道:“若是心里没鬼,怎会藏着掖着不说?我瞧皇后娘娘病了一场之后,是越来越糊涂了。这六宫给皇后姐姐掌管,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
    裕贵妃这话说的极不客气,嗓音又尖,众人不由纷纷侧目望过来。就连在篝火前翩翩起舞的舞姬,都有些讪讪地停下了脚步,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眨着一双眼睫儿倏长的蓝色美目。
    皇帝有些不快,问道:“出了什么事?”
    皇后却蹙了眉,有些不愿启齿的样子,道:“怕打搅了陛下的兴致……”
    “说罢!”皇帝颇为不耐,“能是什么大事?左右不过妇道人家的口角纷争。”
    皇后露出为难色,又有些惊哀的模样,小声道:“启禀陛下,这确实不是一桩说的出口的事儿。方才…有人在东边的林子那里,瞧见福昌的伴读上吊自尽了。”
    此言一出,不止是皇帝,就连御帐下的臣子都露出了诧然之色。议论之声,顿时如窃爬之蝼蚁,遍布了篝火旁的每一寸土地。
    福昌殿下的伴读,竟挑着眼下这个宴会的节骨眼儿,在东边的林子里上吊自尽了?
    见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朱皇后很是难堪,眼眶亦忍不住一红。她自袖间掏出帕子,揩了揩泪滴子,小声道:“陛下难得行猎驾幸,臣妾本不欲用这件事打搅陛下,可这到底是活生生一条人命,且那丫头也是在臣妾身旁跟久了的。突逢此事,实在是……”
    说罢,便面色发白,又悲又惊的样子。
    席下有秦家的副都御史,毫无头绪地听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那“福昌殿下的伴读”说的是谁,当即刷白了面色,颤巍巍站起来道:“娘娘,不知…不知您所说的,可是…小女,秦元君?”
    朱皇后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正是。本宫也不知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前一时还好端端的,忽而便吊在了树枝上头!”
    秦副都御史面色一青,当即有些站不稳了,人向后摔去,还是左右的同僚搀扶住了他。他哆哆嗦嗦地问道:“怎,怎么会呢!娘娘…不知,不知元君现在在何处?”
    皇帝皱着眉在旁听着,先前宴饮的兴致已经全数消散了。这好端端的秋猎宴会,外头却死了一个人,谁还能心无旁骛地坐在这儿喝酒呢?!
    他暗暗觉得晦气,但又不得不给臣子一个交代,便怒道:“怎么回事?!皇后,既然是你宫里的伴读,那怎么也不见你好好照应!大好的日子,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朱皇后面孔青青白白,一副自责的样子,道:“陛下,臣妾也毫无头绪呀!”
    皇帝烦不胜烦,但看着老副都御史颤巍巍靠在椅上,人如瘫了似的起不来,他又不大抹得开面子训斥,只好做出威严的模样来,道:“秦爱卿,此事朕一定会给你个公道。既然秦家的姑娘在草场附近出了事儿,朕又在此处,没道理放着不管。来人!去仔细查!”
    未多时,秦元君的尸身便被抬至了御前。但见秦元君躺在一方白布上,双眼紧合,如睡着了一般毫无生息。脖颈上有极粗的一道勒痕,足有二三指那么宽,红得发紫,料想是上吊时所用之物留下的痕迹。
    这尸身一抬上来,便有妇人忍不住惊惧做呕。念及秦家的脸面,皇帝连忙挥退了群臣百官,叫个个人都先回帐中去,只留下皇后与秦副都御史等人近前。
    裕贵妃虽也心底恶心晦气得很,但为了与皇后较劲,却死活不肯退下。她暗暗觉得这秦家伴读死的冤枉,定然与皇后有什么干系。若能趁机抓到皇后的把柄,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以是,裕贵妃强撑着恶心,也要留在御前,只不过人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
    秦副都御史一见女儿如睡着一般的容貌,当即扑了上去。一番摸索后,竟然悲痛地大哭起来,老脸紧皱,嗷嗷号丧:“元君呀!!元君!我好端端的女儿,怎么忽然没了?近日来你与家中不言不语,爹娘只当你心中有事,未料到便这么突然地没了……元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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