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也对这个锦囊一直很小心,藏于褥子和里头棉絮的夹层中,此时被扣押着回去,他径直扯开被褥拿出锦囊,动作之利索,看得两个小太监都一愣一愣的。他将锦囊仔细的藏进袖子里,随后大步流星朝着正殿去了。
    本该被两个小太监扣押住的江也,此刻却抬头挺胸地走在最前边,反倒成他领着两个太监去了。
    他火急火燎地进了正殿——不知道为何,原先想说这件事,一直没说的时候,魏麟劝着劝着他也并未有过心急如焚的感觉。如今被皇帝赶鸭子上架,反倒是焦躁起来,一刻功夫都不想耽搁。
    皇帝看见他大步流星走进来,脸上丝毫没有畏惧之色,想起之前对他这人的感觉,心下更加放心了不少。
    虽然只是数面之缘,却亦可见其本性——不惧强权,善恶分明。若他膝下剩余这几个皇子,能有人是这般心性,倒当真是继承大统的第一人选。若要说其中还有欠缺,那便是还不懂变通,不懂如何明哲保身。
    “草民江也叩见皇上。”这还是江也第一次用自己真实的身份面见皇帝。他想得倒是简单,反正现下事情已经说穿,自己还赌上江家满门发下重誓,若是还装模作样,反而显得他唯唯诺诺。
    但在皇帝眼里这一声叩见,意义跟他心里所想却大不相同。
    如果江也跟旁人一样,只因也许会招惹杀身之祸就变得怯懦,那可真有些辜负了
    他对江也的看好。然而以草民冠称,更是让皇帝看见了此人的坦诚。此前江也每每说到“奴才”,总会有些怪异地停顿一下,现在想来,仅仅是因为他的不善伪装。
    若是薛家真的有心安排一个心腹来监视他,断然不会选择江也这样的人。
    皇帝虽然心有赞许,但眼下还不是展现于江也面前的时候。他冷着脸,压着身体的不适,冷冷道:“证物呢?”
    江也从袖管里拿出锦囊,双手奉于身前,交由小太监呈上给皇帝。
    皇帝接过锦囊,那上头的血污已成了墨红色。皇帝熟练地将其内外翻转,里头绣着的“二”字即刻映入眼帘。他将锦囊放在几案上,继而说道:“仅仅凭这个,就能证明你口中言说之事是真的?你想糊弄朕?!”
    他说话声音不大,其中的怒气却极盛。
    江也只听着那声音,心便跳得快了些。魏麟说的当真不假,仅凭这个锦囊,根本成不了任何气候。眼下他没按捺住,将此事告知皇帝,又拿不住更加分明的铁证,恐怕是要完蛋了。
    想到这一层,江也真有些后悔。但现在后悔已经迟了,他所言之事本就全部属实,既然问心无愧,倒不如有一句说一句,将事实尽数说给皇帝听。若皇帝还觉得他是薛家派来的贼人,那也就没办法了。
    于是江也便从军营的事开始说起:“皇上且听草民一言。倘若薛家真有心迫害大皇子,何至于在自己的营中下手?大皇子遇害一事,除了大皇子以外,受挫最严重的便是因为保护不力而被革除大将军一职的薛长峰,这样想来,大皇子死在北方军,岂非太诡异?”
    他说着,停顿了片刻,见皇帝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继续说:“杀害大皇子的人,正是跟着大皇子从宫里出发一路到达北方军的贴身侍从,草民曾跟那人交手,那人擅长脱身之法,还会易容,因此并未被当场擒获。这个锦囊便是当日交手时,夺下来的证物。”
    “你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皇帝沉声问道。
    江也犹豫片刻道:“只要抓住此人,便可证明。”
    “人呢?”
    “……不知道。”江也心虚起来,声音都弱了些。随即,他又跟强行分辨似的,顾不得那么多,抬起头道:“皇上可还记得二皇子住处失火一事,那时草民便被关在里面,被那歹人拷问,只为了让我交出这个锦囊。当时德蒙皇上垂怜,草民才能苟活下来。”
    “朕记得。”
    “皇上……”江也还想说点什么,却又看见旁边两个小太监守着,一时又闭了嘴。皇帝早就看惯了这种事,再说宫里面,没人的嘴是严严实实的。他便一挥手,让两人下去。
    待到正殿里又只剩下他们二人之后,江也才继续道:“皇上不是问过我,若是我,会让谁当皇帝……草民斗胆,今日回答这个问题。草民不知谁当皇帝更好,草民只知为谋求皇位弑兄,嫁祸朝臣之人,万万不能当皇帝!无论将来是谁当了皇帝,对草民而言并无分别,只要皇帝好,只要皇帝爱国爱民,便是大宣之幸!”
    皇帝看着他,神色复杂,却并未发话。他的手一直揉捏着几案上锦囊,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江也心说,反正都已经大逆不道了,该说的都说完,至少死也死得都男人。
    一想到死,江也又有些不忍了——他还没回家看望父母,也没跟魏麟道别。真要能不死,他是一点都不想死。
    “二皇子弑兄一事,草民绝无半句虚言,”江也的语气稍稍冷静了些,“但草民刚才说谎了。”
    “什么谎?”
    “若是草民所言,皇上不信,草民只愿赴死,只求不要真的……带上江家满门。”江也说着,垂下了头。
    父母最记挂的是儿女,儿女最记挂的又何尝不是父母呢。皇帝闻言,内心竟有了一丝哀意。皇家的男儿,一向是最难活下来的。自古以来,为求皇位,弑父谋反,戕害手足的事情比比皆是,后宫的女人们一向喜欢未雨绸缪,恨不得将其他皇子扼杀于襁褓之中。他膝下子嗣众多,老八夭折,老三老九差点也被奸人所害,老大更是死得不明不白,若此事真是老二所为,就等于他又失去一个孩子。
    众多皇子之中,到他临近灯枯油尽之时,只有老九,还惦记着他,陪着他。若说不感动,是假的;每每望着老九那张俊俏的脸,他都觉得还有一丝慰藉。自从他从兄弟之中杀出这条血路,登上皇位,没有一日不感到孤独,最后还是这个一直被冷待,无人问津的老九,给了他亲人的暖意。
    可又偏偏是老九,为何偏偏是老九。
    皇帝想着想着,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江也下意识想上前替他顺顺气,皇帝大手一拦,示意他不用。但他咳得越来越狠,江也光听见声音都觉得他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他咳了许久,咳得声音越来越大,直到一口血吐在桌上。
    “皇上!”
    “不、不必惊慌……”皇帝说着,自顾自地擦了擦嘴角的血,又低头看了看袖口。那血鲜红,沾上黄色的龙袍,反而变成了黑色。
    他并未说话,只是提笔铺纸,手极快地写下一页文书,又用玉玺盖上红印,再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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