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的天空落下如丝细雨,雨水接天连地,引动湖面阵阵涟漪。
    何英弯腰蹲在湖畔,舀了满满一桶水,他起身时明显力不从心,不得已又将桶放回了脚边。
    余燕至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探出手臂提起了木桶。
    “滚开!”何英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愤怒,可他连出声也有气无力,这句话便显得缺乏威慑。
    两人发梢与肩头的衣裳都已被雨水淋湿,何英面庞嫣红,手却冷得像冰,与他的一起叠在了木桶把手上。
    余燕至发觉何英的力气变小了,若是平日,何英不开口,他也从不敢与他争抢什么,可现在何英病了,人生病的时候就会难受。他还是怕何英,如果能说真心话,他不会让何英在这样冷的天出来打水。
    余燕至的小脸也红,却是冻得,他有些讨好道:“来的路上你提,回去我提吧?”
    紧抿的唇角扯出不耐烦的线条,何英用力拽着把手,任凭水泼洒而出溅湿衣摆。余燕至见他动了怒也不敢再惹他,便要将手放开,哪知何英今日异常烦躁,很快耐心用尽,胳膊一伸搡上了他胸口。
    余燕至方松手的瞬间即被一股力量向后推去,雨天湖边地面十分湿滑,他踉跄两步,仰面直直朝水中栽下。落水前,他瞧见了何英怔然的表情和朝他伸出的手,然而那手只来得及与他指尖相触。
    身体猛地撞击湖面,片刻缓和后是急速下坠!
    大量的水随呼吸涌入口鼻,他奋力挣扎却越陷越深,冰凉刺骨的湖水渐渐麻痹了知觉,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最初的惊慌与恐惧不由消失,他反而觉出了一种温暖。恍恍惚惚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叫他,一声“燕至”像来自师父,还有一声……是谁?
    他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有许多人从他身边经过。爹、娘、牵着师姐的哑巴婶,最后是师父。他朝他们呼喊可无人回应,他想追赶上前,双腿却陷入泥沼寸步难行。他慌乱无措,急出了满身汗,就在这时又有一人走过他身旁,他连忙抬头望去,但见那人竟停下了脚步。
    何英,何英……
    他愣愣望着对方,嗫嚅道:“我……我动不了。”
    从薄薄的眼皮下看了看他,何英继续向前走去。
    眼瞧何英越走越远,渐渐同先前那些人一般隐入了白光中,他心急如焚,拼命想自泥沼脱身,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他几乎要绝望,压抑的情绪如黑色潮水一波波袭来。他头皮刺痛,痛到极至后是麻木,他全身冰冷,由内而外丧失着温度。
    “喂。”
    他缓缓仰头,双眼对上了那轻飘飘的视线。
    何英朝他伸出手:“还不快起来。”
    余燕至悠悠睁眸,这漫长一梦在光亮照进眼底时仿佛只经历了一个瞬间。
    “婶儿,燕至哥哥醒了。”
    秦月儿的声音响起耳畔,余燕至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哑巴婶屋里。
    “啊!呜啊!”哑巴婶的乌拉声中满含喜悦,她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来到床边,扶起余燕至,点着下巴将碗凑到了他唇边。
    热气扑面而来,浓浓姜辛窜入鼻腔,余燕至也不怕烫,咕噜噜几口喝了个底朝天,一股火热沿喉直入肚腹,逼出了丝丝寒气。
    “婶,”余燕至向哑巴婶露出了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我没事。”
    摸了摸他额头,哑巴婶才放下心来。
    秦月儿踢掉小鞋子,爬上床坐在了余燕至腿上,忽闪着大眼睛道:“燕至哥哥,你怎么这么冷的天下水玩儿呀?师父生气了,可凶了,又把英哥哥关去庙里啦。”
    哑巴婶隔着厚棉裤轻拍秦月儿屁股,把她从余燕至腿上抱了下来,然后急忙朝对方摆手,指尖点了点自己,双手合十做了个拜佛的动作,接着点向屋外,意思要余燕至别担心,她一会儿就去庙里看何英。
    余燕至呆了呆,一声不响穿起衣裳。之前的湿衣已被烘烤在炉灶旁,现在这身,是哑巴婶去他屋里取来的换洗冬衣。
    哑巴婶拦不住他,回头叮嘱秦月儿几声,匆忙撑起伞追在了他身后。屋外的天看不出时辰,只有雨比清晨大了许多,哑巴婶追上他时,他肩背早已湿透。
    庄云卿正站在屋檐下,视线送去的方向是五里外的废庙,他眉间深深浅浅苦愁痕迹,目光茫然而忧郁,仿佛有许多不能言说的心事。
    “师父。”余燕至毕恭毕敬道。
    哑巴婶小声乌拉着,眼含愧疚望向庄云卿。
    “麻烦你了,”让哑巴婶先回去后,庄云卿转对余燕至道,“随为师进屋吧。”
    余燕至的来意简单明确,他不为何英求情,只为陈述事实。
    庄云卿亲眼所见何英将余燕至推入湖中,再者何英前科累累,余燕至又生性温良……他以前只道天长日久,两个孩子间总能慢慢生出感情,何英也总有一日会懂得罪不及孥的道理,然如今看来,何英满腔血仇无处可报,他认定父债子偿,竟是真心要害余燕至。
    庄云卿不得不思量,当初是否不该将余燕至带回落伽山?可若不如此,谁又能保其周全……
    “燕至,你是仁厚善良的孩子,你的心意为师明白,”庄云卿轻轻拍了拍他肩头,道,“但何英之错为师不能姑息。为师是想他好,不愿见他日后行差踏错,后悔莫及。”
    “是徒弟与师兄抢夺木桶才不慎失足跌落,错不在他。”
    “何英已经认错,你不必为他开脱。”
    余燕至怔了怔,道:“错不在他,他为何认错?”
    “燕至,”庄云卿神情严肃道,“你为何英着想就让他在庙中思过,他如此心性若不及早收敛,以后定要铸成大错。你之宽容,难能可贵,可对何英而言只是一种纵容。惩罚何英,为师同样心受煎熬,但为了他日后成人,为师必要严教。”
    “师父……”余燕至上前一步,伸手似要拉庄云卿袖角,可半途又收了回来,小声哀求道,“师父教诲徒弟句句记在心上,只是……师兄身体抱恙,师父要罚能否等他养好再说……”
    庄云卿一怔,沉默半晌,道:“他病了?”
    余燕至忙道:“是!求师父网开一面——”
    “好了,”将他打断,庄云卿又沉默了片刻,道,“你方经历险境,早些回去休息吧,何英之事莫再过问,为师自有斟酌。”
    余燕至微微垂首,动了动唇,道:“是。”
    离开师父住处后,余燕至躲在了山路拐角的一棵树下,他等了半炷香功夫,没等到师父走出房门。他捏紧拳头冲入雨下,来到灶房后堆积木柴的棚前,双手握住斧柄一个咬牙使力,将斧头自木墩拔了起来。
    他赶到废庙时,剧烈的咳声正自其中传出。他高举斧头,一下下劈向门锁,将年久失修的木门砍得惨不忍睹;铜锁落地的瞬间,他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何英已经没有跪着的力气,他趴伏地面,又一阵剧咳后慢慢抬起了头。
    余燕至狼狈极了,从头到脚被淋得透湿,膝盖以下尽是污泥,握着斧头的右手沉重地垂在身侧。他望向何英,望见了何英嘴上、袖子上的血。
    何英呆呆看着他,仿佛被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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