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他跑遍落伽山每个角落,当终于瞧见碧绿的湖面时,他没有任何犹豫跳了进去!湖水瞬间灌入口鼻,可他却不觉解渴,只感到了窒息般的痛楚。身体不由下沉,意识渐飘渐远,他快要淹死在这梦里……突然,他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他猛地抬头望去,阳光自水面折射而入,一道身影鱼儿般向他游来,那人越游越近,面容越发清晰。余燕至双眼大睁,他狂喜地想要喊出声,可却让更多湖水涌进喉咙,他阖动着双唇,拼命朝对方伸出手,在即将接触的刹那,声音终于穿透了层层水障……
    余燕至一身冷汗醒了过来,连被褥都浸满了潮意。他恍惚片刻,对梦中的情形已记不清楚,只是那股绝处逢生的狂喜还留在身体深处,这让他感觉到了更多希望。翻身下床,穿鞋,走出屋子,余燕至微眯双眼,阳光暖洋洋晒在身上,驱赶了雨后的阴冷。
    他行至缸前,探身去拿水瓢,然后看见了水面上倒映的人。他怔了怔,抬手一遍遍拂过头顶,似乎有些诧异……半晌后,他解开发绳,长发披散在了肩背、胸膛,他捏起一缕仔细瞧了瞧,发现不是错觉。
    他实在渴极了,喝了满满四五瓢水,水很冰,流入肚腹后像要由内而外将整个人冻结。
    将瓢扔回缸中,余燕至脚步虚浮,缓慢地走到了太阳下。
    阳光洒在他长至腰际的发上,仿佛落了层霜。此时,徐徐微风吹起一缕发丝,发丝缠绵唇畔,红艳的唇,灰白的发……短短六日。
    阳光刺目,余燕至垂下头,掌心捂住双眼,唇角微微动了动,叹息似的道:“你在哪啊……”
    风将轻叹吹走,四周又恢复了宁静。
    三日后,余燕至离开了落伽山。
    临走前,他给师父磕了头,给师姐烧了许多彩纸剪的小兔子。
    他身上的包袱很轻,两件换洗衣裳,一些银两,最重的是背上何英的剑。
    他停步落伽山西南处的峭壁,扭头去望来路,这个他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有慈祥和蔼的师父、温柔善良的哑巴婶、可爱的师姐,有许多的快乐……如今那些人和那些快乐变成了回忆,但他却不能永远活在回忆里。
    身上的包袱很轻,心头的却有千斤重,或许一生都不能放下,可他愿意背负。
    他不能让师父、师姐和哑巴婶死不瞑目。他要找到何英,他在师父面前立了誓。
    余燕至在山外无依无靠,寻找何英或凶案背后的真相似乎难如登天,可也并非毫无头绪。他想,他能留下性命绝非侥幸,那晚他是被黑衣人偷袭晕死了过去,那些人不要他的命,可却杀了庄云卿,擒走何英……活下来的两个人,他与何英有何渊源?余燕至能想到的唯有那“不共戴天”之仇。若一切皆因当年之事起,在何英爹娘与他的爹娘离世后,唯一牵扯进的便是“圣天门”。
    有太多疑惑等着自己解开……余燕至缓缓回头,深吸一口气,提劲跃下了崖壁。
    第一次上落伽山是师父背他,如今他已有了独自离开的身手,虽然他曾以为这里会是他的家,有他的家人,曾以为不会与何英分开。
    陡峭的悬崖上,一道身影灵活地跳跃在凸起的石块间,远远望去,那人头发灰白犹如过百老人,然而再去细看,却是个俊美少年郎。
    少年身后的山中似乎传来了小姑娘的声音:“一场风波平地起,大祸临头你怎做人,到如今我身染重病无所求,愿与你生死同心在庵门,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甜甜软软,幽幽荡荡。
    第六章
    圣天门位于中原腹地,南北武林之间,自第一任掌门传承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其中,第二任宋祁山、第五任顾淮以及当今掌门苏无蔚皆又同时身兼武林盟主之位。圣天门行事公正严明,惩恶扬善;其九霄剑法奥妙精微、达于极点,曾缔造几代绝世高手之传奇。所以许多少年人都以能拜入门下为理想。
    然圣天门每隔三年才广开派门收徒。由前代弟子对报名者进行试炼,能否通过则需掌门决策,可即便闯过这关仍要面临重重考验,最终留下的有如凤毛麟角。甚至传闻,第四任掌门曾十八年未收一徒。
    两年前,圣天门迎来了第六十九代弟子,百余人中唯两名脱颖而出,有幸成为武林龙首门派的一员。
    俯仰之间日月如梭,又逢绿柳成荫,莺歌燕语之季。
    春樱烂漫,粉白的花瓣如雨纷飞,花雨下一人一剑。那人身姿潇洒,腾挪间气息沉稳,右手长剑飞舞,直如神龙入九霄;剑光游曳,轻灵徊转若清风无迹,剑气惊鸿,尤可斩空却不伤一片樱瓣。花与剑相映成画,画中人容颜如玉,萧萧肃肃,却是韶华白首令人唏嘘。
    “余易!”翠鸟般清亮的嗓音打破平静,一道鹅黄身影翩然而至。
    余易并未立即收剑,待行完了整套招式才轻吁一口气,端正身形望向来人。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鹅蛋脸,脸蛋白里透红如明珠生晕。
    微一颔首,余易开口道:“师姐。”
    裙摆在风中飘动勾勒出了玲珑曲线,少女笑靥如花,梨窝浅浅:“我在东院寻不见你,就知你定是来这儿练剑了。”
    余易摇了摇头,无奈道:“若被师父发现,你又要受责备了。”
    少女俏皮地眨了眨眼,嘻笑道:“严丰被爹唤去问话了,平日就他多嘴长舌,别的师兄弟才没那么坏心眼。”
    “严师兄行事一丝不苟,他也是遵照师命,并非有意为难你。”
    少女敛起笑容,转身气鼓鼓道:“你也要跟爹说一样的话吗?我如今大了不该再随意进出师兄弟的住处,须有个姑娘的样子。”
    沉默片刻,余易温和道:“师父这番话是为师姐好。”
    少女顿觉羞恼,跺了跺脚,道:“我以后不去就是!你求我去我也不去!”
    这原是气话,可见对方彻底沉默下来,她简直无地自容,连忙转了话头:“季师叔游历归来,他的暗器谱上又多了些新图样,你不是最感兴趣吗?想看就自己去看吧。”
    “师姐,”余易走上前,目光微垂,抱拳道,“多谢。”
    唇角微微一动,少女心里既委屈又难受,她将余易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哪里又是为了一声“谢”呢?
    此师姐非彼师姐,然而多多少少移情其中。余易不是懵懂少年,正因有所察觉才远不得近不得。他当对方是个小姑娘,可回想当初,他十三岁便已初识情字,如今这十六七的少女如何也算不得小姑娘了。
    “挽棠。”
    此时,耳边响起一道温柔嗓音,两人不约而同望了过去。
    “裴师兄……”全无方才活泼,苏挽棠怯怯道。
    裴幼屏缓步而来,看了看少女,又将目光移向余易,道:“师父找余师弟。”
    苏挽棠躲开了他的视线,一颗心七上八下:“爹他……”
    “师妹无须担忧,”裴幼屏斯文儒雅,又天生的垂眼角,不笑也是个温柔相貌,“只是些派中琐事。”
    苏挽棠心虚地点了点头。她至今不知如何面对裴幼屏,对方年长她九岁,自小被便她看作兄长,可爹却一意孤行定下了他们的婚事。苏挽棠不想嫁给裴幼屏,非是裴幼屏不好……偷偷睨向余易,她满嘴苦涩。
    余易收剑入鞘,跟随裴幼屏一齐离去。
    裴幼屏与苏挽棠的婚事是苏无蔚意旨,他断然没有道理拒绝,虽说圣天门如今上上下下都瞧得出苏挽棠对他避若蛇蝎,可他始终随和坦然,哪怕是面对未婚妻心仪的余师弟。
    “巫医以活人试药,半年里已有许多男子无故失踪,师父一直关注此事,眼下终于寻得了些蛛丝马迹。”裴幼屏边说边看向身旁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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