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逼仄、狭小、深长,她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却始终不到尽头,而甬道又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缩小,最后墙壁直接贴着她的身体,像是活了似的把她挤了出去。
    看到光的刹那,她忍不住松了口气:总算出来了,再走下去怕是要憋死。正想看看自己在哪里,脑中忽然一懵:这是哪儿?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又是谁?
    *
    国公府新添了一位小姐,老国公爷大喜,亲自择了“渺”作为名字。待到洗三礼时,宫里的皇后也赐下布帛珠宝,荣宠无限。
    路人感慨,都说女儿是赔钱货,也要看是投胎到了谁肚子里。这殷姑娘的父亲是国公府的嫡幼子,母亲是下嫁的公主,且国公府三代皆是男丁,儿子孙子不值钱,这女儿却是顶顶稀罕,定然是荣华富贵过一生。
    事实也正是如此,作为府中唯一的女孩,殷大姑娘自打生下来便过上了众星捧月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提,凡是出门,定然是一脚出八脚迈,呼奴唤婢,好不威风。
    但这样显赫的出生,却没把殷姑娘养成刁蛮任性的千金。她温柔娴雅,待人和善,很得奴仆们的敬爱。
    然而,盛赞背后,殷姑娘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锦绣华服压垮肩膀,金莼玉粒噎着喉咙。她并不开心,隐约觉得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不是这样的。
    可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唯有沉默。
    就这样,她慢慢长大了,爱慕者甚众,可他们都比不上那个人——他是堂哥的同窗好友,名为弥归,是儒学大家的亲传弟子,十七岁就中了解元。
    在书院时,他就以出众的才学折服了世子,引以为好友,并带回家来做客。当时他只是一介白丁,却得到了国公爷的青眼,直接邀请他在家里住下。
    白衣名士,少年风流,引得无数侍女春心萌动。
    而弥归也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在一个山花烂漫的春日,他对殷家唯一的姑娘一见钟情了。
    他不是孟浪的人,只借着踏青灯会的时候,见缝插针地与她说话,偶尔折花送灯,便是含蓄地吐露心意了。
    殷姑娘喜爱他少年意气,含笑应了。
    两人的感情逐渐升温,很快又是三年一度的春闱。
    俗话说得好,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喜事莫过于此。弥归知晓终身大事须慎重,故而允诺,只有金榜题名,才会请师父出面提亲,若是落榜,再无颜面见她。
    殷姑娘却道无妨,只是弥归自有打算,要她放心,不曾听劝。
    多年寒窗,终究换来金榜题名。弥归高中探花,却出人预料地在金銮殿上为父鸣冤。原来,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在世时,曾是先帝时的高官,后不幸为人污蔑,冤死狱中,母亲郁郁而亡,留下他被老仆养大。
    他陈诉冤情,字字泣血,又有诸多铁证,圣上大惊,下令调查此事。三月后,幕后主使自杀,弥家冤情昭雪。
    弥归再无遗憾,说到做到,请师父出山,向殷家提亲。谁知国公虽然爱惜他的才华,也看好他的未来,但探花三年就有一个,当官又得从头开始,哪里比得上超品国公的孙女,公主的女儿呢?遂婉言拒绝了。
    “我对你一片真心,在你祖父眼里,却比不上那些勋贵人家。”梅林中,白雪下,他冷冷一笑,“可是我终究不会永远是个七品小官。”
    殷姑娘看了他好一会儿,问:“你真的很想娶我吗?”
    “自然,莫非你也怀疑我的真心?”他反问。
    她便说:“好罢,我去和祖父说,就怕你会反悔。”
    弥归赌咒发誓,说能娶到她,一定珍之重之,决不相负。
    殷姑娘回去了,说动了母亲为自己游说,国公的态度略有松动。然而,几日后的琼林宴,传来公主垂青弥归,请皇帝赐婚的消息。
    而他……答应了。
    殷姑娘找到他,说:“你要做驸马了吗?”
    那一刻,弥归的心里闪过快意,原来他也是俗人,始终耿耿于怀。但当郁气散尽,占据胸膛的却是浓浓的无奈和遗憾:“皇命难违。”
    “我和公主,你更喜欢谁?”她不曾指责,如斯问。
    “自然是心悦你。”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说:“那我们成亲吧。”
    弥归愕然:“什么?”
    “你回绝公主,我嫁给你,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好吗?”她问。
    弥归苦笑,萦绕在心头的不甘和讽刺渐渐消散。他想,她一介贵女,肯说出这样的话,必然是极其爱我的,如此我一番心意,也不算是辜负,遂好意劝道:“圣上已经下旨赐婚,如何能够回绝?”
    “你不能试试吗?”她问。
    弥归从不知她竟这般天真,苦笑不已。忤逆圣上,轻则贬官流放,在穷山恶水中消磨残生,重则处死,多年辛苦付诸东流。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总要光宗耀祖,方才对得起父母和恩师。
    她看他不语,又道:“我们也可以私奔。”
    “万万不可!”弥归脱口道,“聘者妻,奔者妾,姑娘不该拿终身大事玩笑。”
    “我并不曾玩笑。这世道才是个玩笑,皇命之下,你就不得不娶不喜欢的人,我的婚姻,却得由父母说了算。”她仿佛很不解,“凭什么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婚姻大事,自然该由父母说了算。圣上贵为天子,而我是臣,臣听君命,理所应当。”弥归从没有想过温柔贤淑的殷姑娘会有这般叛经离道的想法,似乎不认识她了。
    她道:“我只听说过人养鸡豚狗彘,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到了年纪还要让他们配种,难道生而为人,与猪狗牛羊无异吗?”
    弥归勃然变色:“姑娘慎言。”
    “我向来不说虚言,过几日便是上元节,我在去年看灯的地方等你。”她静静地说,“你若是来,我带你走,你若是不来,我也不怨你。”
    弥归张了张口,终究未曾应诺。
    她也不失望,转身离去。
    第480章
    上元节, 弥归自然没有来。
    杨柳岸,小桥边,殷姑娘等来的是怒不可言的父母。
    他们说:“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他们又说:“你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可曾考虑过府中的其他姐妹?”
    他们还说:“逆女,你不配做我们家的人。”
    她被关到了高高的绣楼里禁足,不允许踏出半步。与此同时,弥归与公主成亲,十里红妆, 一度成为京城热门话题。
    转眼三年过去,她十九岁了。皇帝不知当年旧事, 觉得外甥女出身高贵,容貌美丽, 性情娴雅, 是个不错的名门贵女,与长公主商量后, 将她赐婚给了自己的小儿子。
    殷姑娘嫁给了表哥。
    皇子表哥叫谈梵,与她幼年相识, 早年间在宫里时常一起玩耍,算是青梅竹马, 素来喜爱这个美貌温顺的表妹,处处照拂。殷姑娘并不反感他, 尤其他不爱争权夺利, 喜爱风花雪月, 与她颇为投契。
    两人性情相投, 婚后倒也琴瑟和谐,相敬如宾。
    与此同时,弥归凭借驸马的身份屡立功劳,擢升为四品,其晋升速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人都说他或许会成为最年轻的阁老。
    或许,人总是要长大的,少年时深爱过的人,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世情的打磨,渐渐变作一抹褪了色的胭脂。
    殷姑娘慢慢忘了弥归。
    二十二岁,曾说过“表妹甚美,世无能及”的谈梵,纳了一个容貌出身皆不如她的侧妃。当然,他心里爱着的依旧是姝丽高贵的表妹,望着她的时候,眼里会流淌着脉脉的柔光,而看着侧妃的眼中,却平淡如水,不起波澜。
    殷姑娘已经成了殷王妃,她问:“既然不喜,缘何纳之?”
    他无奈道:“为子嗣耳。”
    是了,成婚三年,她无所出,皇帝陛下看在长公主的份上不曾多责怪,却也明里暗里送了不少补药。
    她道:“男子三妻四妾,乃是礼法所许,故身为王妃,我无意阻拦,只是你我情投意合,情爱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为了一个孩子,值得吗?”
    谈梵望着她良久,方道:“总是要个孩子的。”
    “我明白了。”
    他终于纳了侧妃,不久便有了一女。可侧妃生产时伤了身,太医说再难有孕,不得已,又纳了一个。
    其实,世间男子纳妾者不可胜数,龙子凤孙更是佳丽无数,谈梵唯有两个侧妃,无其他侍妾,已经算得上洁身自好。
    可还是有什么变了。
    殷王妃待丈夫一如既往,却再也回不到新婚燕尔时的甜蜜。她迷恋上了音律,时常招乐师进府,中有一人名为连瑟,容貌甚美,堪比卫郎。
    她说自己夜半失眠,听他鼓瑟才能略作缓解,故长留府中。
    十年眨眼过。
    她三十二岁,有一日,发觉连瑟与侍婢偷欢,怔忪不已。他们二人忙不迭跪下,颤抖着向她请罪,恐她一怒之下杀人灭口。
    然而,她只是问连瑟:“我对你那么好,替你赎身,替你寻亲,无所不应,你为何还要背叛我?”
    连瑟嗫嚅道:“奴婢一时糊涂,请王妃饶命。”
    “你说实话,我饶你一命。”
    他迟疑着,挣扎着,不肯吐露真相。倒是婢女胆大,抬头说:“野花虽卑,却开在今朝,总比昨日芙蓉多了些颜色。”
    她便懂了。
    原来是她年老色衰,纵然身份高贵,也比不过十五六岁的青春少女。又不禁想,他当初留在她的身边,是否也是因为她位高权重,不得不昧心屈从呢?若是,她与强迫自己成亲的父母君王,又有什么区别?
    “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也不棒打鸳鸯。”她慢慢道,“你们走吧,结为夫妇,白头到老。”
    她得不到自由,至少,不要做那个剥夺他人自由的人。
    成全一对有情人,也算是替她实现了心愿。
    婢女大喜,未料能有这一天,连忙叩头谢恩。连瑟犹豫半天,最终羞愧地取出怀中的丝帕,双手递上:“昔年王妃垂爱,遗我罗帕,今朝又慈悲为怀,玉成好事,我……有负恩情,无颜再见,便将此帕物归原主吧。”
    她静立片刻,收回了这方帕子。
    日子还在继续。
    她开始断断续续生病,换了几个太医都不见好。一次偶然间,她发现给自己看病的是个熟人,是她随父亲去江南时同行的一个少年。
    他的父亲是太医,与殷父交情匪浅,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很快乐地过了半年。后来,她回京,他则随告老还乡的老太医学医,再也不曾见过。
    她问他家中的人可好。他说,父亲已经辞官回家,开了一家药铺给平民看病,日子过得比在京城安逸很多,而他醉心医术,并未娶妻。
    她十分惊奇,问道:“你的父母难道不曾催促?你难道又不想传宗接代?”
    他道:“家父开明,允我遇见意中人后再成婚。至于子嗣……我欲修医书,造福后人,亦有传承。”
    她心中起了涟漪,问他可有意中人。
    他不答,只给她看病。
    她隐约知晓了答案。
    而就在她养病的日子里,朝堂风云变幻,先是二皇子伙同四皇子收买刺客,刺杀太子,皇帝处理时,又爆出太子和皇帝的宠妃私通,暗中下药,意图篡位,好戏一出接一出,大臣们的人头滚滚落下。
    等到一切尘埃落地,皇帝的身体也不太好了,数数自己的儿子,不是太小就是被圈禁,唯有老三近年痴迷山水,到处游历作画,未曾牵扯,又有一儿一女,不至于断了传承,故立他做了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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