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匆匆赶来的卫队尚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景象意味着什么。
    穆玛喇气得揪住那人的领子:“什么怎么回事,你他妈没长眼睛吗?末羯人攻过来了!”他一把推开那人,几乎是咆哮,“愣住干嘛,鸣笛啊!你们刀呢!马呢!人呢!”
    集结的哨音立即自营地四周次第响起,烈狼骑的战士们迅速从驻扎的营地鱼贯冲出,一边套上甲胄一边奔向马棚寻找属于自己的那匹坐骑。哨音同样撕裂了刚要入睡的图戎牧民们的安宁,人群困惑而惊恐地走出帐篷,他们也看到了远方的的火光,仿佛天幕尽头的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太阳尚未沉落的时候。
    穆玛喇的祈祷并没有见效。他也没有工夫再去祈祷,青年脑中只刻着一个命令,他必须要守住这里。
    末羯的第一波冲锋已近在眼前。
    突狼骑的三百骑在夜色里驰骋。这是哲勒挑出来的精锐好手,胯下的马更是百里挑一,一路队列始终整齐,不闻喘息。急行至孔雀河与硫磺泉交汇处时哲勒勒马停了下来,从这里开始,他要按计划与宋明晏分道扬镳。哲勒先回王帐,宋明晏则要赶往夏场的方向。
    “那我往这边走了。”宋明晏刚要策马,哲勒叫住了他。青年连忙拉住灰烟,回头看向哲勒。
    “你们先赶路,我有话要跟阿明说。大概半个时辰白电就会追上你们。”哲勒吩咐武士们,大伙刚脱险境,如今难免轻松下来,嘴上还能开个玩笑,“咱们知道吾王的白电是北漠最快的马!估计还不要半个时辰哩!”众人打着唿哨,很快就驰向地平线的深处,变成了夜色里一片不可辨的连绵黑点。
    河畔只剩二人。哲勒下了马,宋明晏以为他的主君又有要事嘱咐,便也跟着下了马走到哲勒面前:“汗王,我现在出发赶往夏场跟穆玛喇汇合,烈狼骑则已经提前调去支援,不怕墨桑搞什么奇袭。至于我这边,急行的话后日傍晚应该能到……”宋明晏将自己的安排又同哲勒说了一遍,这才问道,“您单独叫我留下,是还有什么吩咐吗?”
    哲勒皱着眉,没有开口,宋明晏不由困惑,笑着又问了一遍:“汗王?”
    “你……一路当心。”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宋明晏稍稍一愣,迟疑问道:“汗王只是想叮嘱我这句话吗?”
    “是。”哲勒坦然点头,“宋明晏,这不比你平时随队去捕猎野兽,剿灭流寇,是一场实打实的战争。”
    宋明晏蓦地心头一暖。他不自觉地露出惯常示向哲勒的柔软笑容,轻声答道:“我知道这是战争。不过您能关心我,我很高兴。”
    哲勒闻言,眉头反而皱得更深,这不是他希望听到的回答。宋明晏何其敏锐,他察觉到哲勒的不悦,于是收起了浅笑,将右手放在自己胸口敛容道:“如果您还不放心,我可以现在对着天地念一遍战誓,我保证像誓言里一样,为您战至——”
    后面的话宋明晏没能说出来,要战至如何宋明晏也没能说出来。因为他的主君攥住他盖在心脏的手,欠身过去堵住了他的嘴唇。
    那是一个倏忽如飞鸿掠水的亲吻,飘忽得宋明晏根本来不及反应。
    哲勒点到即止,他很快退开半步,掌中依然紧握着宋明晏用来宣誓的右手。男人垂下眼帘,微微翘起了唇角,他低声开口:“其实继位宴会第二天的那个早上,我醒着。”
    宋明晏怔怔地看着他。哲勒自己反而像是做完了一件极重要的事一般舒了口气,他终于松开了手,转身上马,待在鞍上坐稳,他回头注视着宋明晏,字句分明:“我不希望你为我战至血枯命竭。”他停一停,又重复道,“所以你一路当心。”
    待哲勒策马离开,宋明晏才恍恍惚惚地骑上灰烟,按部就班地朝目的地驰去,直行了数十里后,他猛的一俯身,人几乎是趴在了马背上。
    怎么会有这样狡猾的人,他想着。
    太狡猾了。
    宋明晏用力死死捂住了嘴。掌心潮湿双唇发烫,心脏在剧烈的狂跳下生生发疼。他头一回发现,原来极度的喜悦对他而言竟然是这样与痛苦无异的巨大折磨。
    在鹰钩鼻说“天黑了”之后不久,白脸听到了从夏夜里飘来一道若有似无的沉闷啸叫。那声音隔着一层毡布难辨模糊,但白脸仍旧可以认出这是犀角号的声响——不,或许是比犀角更加庞大的,更加沉重的东西。
    “什么声音?”他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你的耳朵的很灵,”鹰钩鼻笑了一声,“你这种小年轻,当然没听过这个声音。在二十七年,这声音出现的次数可不少哩。”
    “二十七年前?那时候我都还没找到我阿妈的肚子在哪,没法钻进去呢。”白脸撇嘴,他忽然发现身边的玛鲁脸色惨白如纸,“……喂,你怎么了?”
    “二十七年前末羯的伽雷汗王和图戎刚登上王位的穆泰里在蜜澜原打了整整一年,双方两败俱伤,蜜澜原遍地白骨,直到夏日一场烈火才将收拾不完的尸骨焚尽。这些都是羊皮书上记载过的……”玛鲁喃喃说道,他几乎要跳起来,“——是战号的声音!是有人攻过来了!”
    白脸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那四人手中即将出鞘的刀光,一旦玛鲁敢朝门口迈出一步,先前的那句“不杀神使”马上就会变成一句笑话。白脸赶紧用力一把拽紧玛鲁的胳膊,低声喝道:“给我闭嘴吧你!”他一边制止对方想冲向门口的企图,一边向末羯人赔着笑脸,“我这师弟年轻,不懂事,不怕死,我跟他不一样,我最怕死了。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出去,勇士们,请把刀收起来吧。”
    金环摸出来的那把小刀的刃尖如一尾游鱼灵活地在男人的指缝中穿插来回,他把这当成一个游戏,一边玩一边看着这对可笑又可怜的祭司师兄弟,嗤笑了一声,“帕帕苏小哥儿,你要不介意,要不要等仗打完了,上我们末羯当祭司去啊?”
    “都一样都一样,大家都是苍狼白鹄神明的儿子,在哪都一样。”他话音刚落,玛鲁就回头瞪他,“你、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白脸趁玛鲁说话的机会立即将玛鲁按回地上,他手劲不小,玛鲁被他一巴掌快拍得翻仰过去,险些撞到了依旧在昏迷中干瘪的老祭司身上。为了防止他再发疯,白脸干脆一屁股压上了玛鲁的小腿,他恶狠狠地用气声做口型骂他:“不是让你当哑巴吗?”
    “可是……末羯人打过来了。”玛鲁委屈的嗫嚅。
    “外头的人都不是聋子,不用你去通风报信。”白脸朝他的脖子上用手比划了一刀,“何况你还没出去就死了。你要找死自己去,别拉上我。”
    身下的少年终于慢慢停止了挣扎,只剩胸膛在用力起伏,以此证明自己身为图戎子民的愤怒。
    “你这师弟不闹腾了?”帐子那头的末羯人问。
    “不闹腾了,”白脸用目光最后警告了一遍玛鲁,他举起双手,“您还有您的朋友都可以继续在帐子里休息。”
    “不用休息了。”鹰钩鼻撩起帐门,说道。
    这么一会工夫,从毡布的缝隙中除了传来尖锐的战号声之外,马蹄声,人声,甚至还有刀兵与甲胄摩擦声也逐渐响了起来,这声音原本离得很远,再过一刻之后仿佛近在了十丈之内般清晰可闻。
    末羯人真的要攻过来了!
    白脸听见帐子外有人这样奔走嚎叫着,他不禁翻了个白眼。现在就有四个末羯人霸占了他的帐子,还抢走了他的晚饭。
    “时间差不多了。”金环提议。
    鹰钩鼻点点头,一撑膝盖站了起来。
    “这俩人怎么办。”四人中一直没有说话的小个子问道。鹰钩鼻看向还坐在玛鲁腿上的白脸,“绑起来好了,没准还能用得上。格吉尔,你在这守着。”
    那位独眼应了一声,他又问道,“三个人去够么?”
    “你该过来看看外面乱成了什么样子,一群没了头羊的傻羊而已,马上他们连句芒草场都会没有的。”鹰钩鼻笑着,他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卷用来捆书和行李的麻绳,朝白脸二人走去,“祭司大人,我这算履行承诺了吧?”
    白脸格外配合,他将双手乖顺地伸到了鹰钩鼻的面前,“您言出必行,确实没有出言反尔。”
    鹰钩鼻带着两人已经出去了,独眼还守在门口。玛鲁被反缚了双手,躺在地毯上一动不动。他现在讨厌极了白脸,原本阿明将这个人交给他时,他以为对方虽然油嘴滑舌了点,但人还算不错,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家伙,他越想越丧气,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阿明武士会认识这样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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