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不管赭衣男子是正是邪,如何阴鸷怪戾不讨喜,他也成为了人人羡慕拥戴的对象。
    赭衣男子拿起一粒灵石在手中把玩,那银子也还罢了,这种一丝杂质的灵石对于他们修道之人来说,绝对是辅助功力进益的最佳工具。
    连着赢了两把,他非但没有见好就收,一颗心反倒也被这高额的回报给点热了,看了眼叶怀遥面前所剩无几的财物,饶有兴致地说:“继续赌?”
    叶怀遥眨了眨眼睛,笑道:“那我可也得打欠条了。”
    赭衣男子双手抱在胸前,端详叶怀遥片刻,说道:“那倒也是不用,这次的彩头,我就要你的脸。”
    他这话一说出来,周围便是哗然一片。
    这场豪赌已经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现在赌局到了这个份上,一个囊空如洗还不肯停手,另一个放着奇珍异宝不要,偏生要对方的脸,更是闻所未闻。
    叶怀遥也稀罕的笑了,说道:“这个嘛……兄台要是把我的脸看的这样值钱,在下也真是荣幸之至。不过万一你赢了,这彩头我可怎么给呢?”
    赭衣男子邪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把你的脸皮扒下来,不就是了?”
    这话他说得轻松,叶怀遥接的更顺口:“那若是我长得寒碜,你可不能反悔。”
    “没关系。”
    这时候,赭衣男子的身上总算稍微带出来一点江湖人的豪爽气了。
    他痛快地挥了挥手:“到时候面具摘下来,阁下的尊容到底是副什么模样,对我来说,岂非也是一场赌?倒也有趣。”
    叶怀遥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好像对方说的不是要剥他的脸皮,而是讲了一个取悦他的笑话。
    他笑赞:“精辟!来吧。”
    元献方才跟叶怀遥说了两句话之后,便远远地坐到一边去了。
    他这个人最是高傲要面子,否则也不会将一桩好端端被人人羡慕的婚事搞到这般地步。
    现在虽然跟纪蓝英决裂,但之前是他先对叶怀遥百般抵触,那么元献便不可能再自扫颜面,转过头来又低声下气冲着对方示好。
    一件事做了就是做了,无论是怎样的结果,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后悔。
    元献已经决定,这次一回到归元山庄,就算是拼着父亲把自己打个半死,也要退亲。
    可退亲是退亲,现在眼看叶怀遥竟然真的要把这场荒谬的赌局进行到底,元献也看不下去了。
    这个赭衣男子身上绝对是有古怪,叶怀遥刚才连着输了两场,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
    与对方不同,元献的性格表面放浪不羁,实际上则最是多疑谨慎,算计深远。亦从小就有长辈告诫,说他作为归元山庄未来的继任者,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克制谨慎,更不能以身犯险。
    到了后来,他不情不愿成为了明圣道侣,就更是丝毫不敢行差踏错,生怕稍有不慎,就被别人议论,说他配不上云栖君。
    后来叶怀遥出事,元献公开表示心有他属,恐怕是他这辈子最为出格的一次选择——当然,勇气并未换来任何的好结果。
    这种性格使得元献非常不能理解叶怀遥现在没事找刺激的行为,于是走上前去,准备阻止对方。
    脚下刚迈出一步,旁边忽然走过来一个人,正挡在他的面前。
    这人足比他矮了一头,元献低头一看,发现竟是之前鬼风林中就跟在叶怀遥旁边的那名少年,依稀是叫什么……阿南。
    不过此时,阿南看起来和之前似乎不大一样,他挡在元献面前,脸上却并无那种孺慕怯懦之色。
    他两颗眼珠乌沉沉的,面无表情,盯着元献问道:“你要干什么?”
    那一瞬间,元献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好像某种拱起腰呲着牙的野兽,正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上来,将他的喉管咬断。
    对方虽然无礼,他的身份总不能和这样一个孩子计较,皱了皱眉道:“我过去拦着他。不然一会赌输了,难道还真把脸皮剥下来吗?”
    容妄笑了一声,轻言细语地说道:“拦着他,你也配。”
    这话里面就是真真切切毫不掩饰的敌意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元献耳中,使得他一怔。
    容妄知道自己的做法或许会带来一些小麻烦,但面对元献,他丝毫没有掩饰心中厌恶的想法,更不愿意勉强自己,在他面前故作什么卑弱之态。
    这人的腰间挂着一枚玉佩,白璧无瑕,上面写着一个“元”字。那是正道大派归元山庄的标识,反射出来的光芒,让容妄的眼底更加生凉。
    两人相对而立,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壁垒,一边纯白一边漆黑,界限分明。
    元献也好,叶怀遥也好,生来就光芒万丈,一个名号抬出去,就合该令人追捧信任。他们的生命是鲜衣怒马,熠熠生辉。
    与自己不一样。
    生来就是带着诅咒的怪物,亲缘散尽,满身血腥,非得阴险毒辣,算尽人心,才能一步步艰难地活下去,牢牢守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不是不向往光明,可是光明离他,从来就那样远。
    容妄看不上元献,对方的优柔寡断、三心二意都让他不屑,可他又近乎发狂地嫉妒着这个人的身份,嫉妒他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叶怀遥身边。
    ——叶怀遥的道侣,哈,他凭什么?
    容妄感谢元献的不珍惜,又憎恨他的不珍惜。
    元献要是个能任人挤兑的温顺脾性,当初也就不会因为“别人嘲笑自己高攀了叶怀遥”这种理由,跟明明没有半点地方对不住他的叶怀遥生分至此了。
    对方不过是一个身份低微的无名少年,平日里跟他搭话都不配,此时竟然如此无礼,元献惊诧过后,眉眼冷沉下来。
    他沉声道:“小兄弟,我看你是叶怀遥的朋友,所以也以礼相待。少年人如此不知收敛,以后可是要吃大亏的!”
    这呵斥似乎并没有将对方吓住。
    元献心念一转,觉得非常奇怪。容妄此时的表现,明显跟他在叶怀遥面前的状态是不相同的,这小子实在太能装,居然在一开始把自己都瞒过去了。
    那么他现在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了,叶怀遥又是否见识到了对方的真面目?他这样做,有什么阴谋?
    元献心念转动,踏上一步,反手就去扣容妄的肩头。
    这时候周围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叶怀遥和赭衣男子的身上,元献的动作幅度不大,几乎没有人看见。
    他擒拿之间风声飒然,竟是用了十成十的真力。
    这倒并非元献趁人不备欺负小孩,而是他心里已经认定了容妄乔饰伪装必有图谋,故而想借此逼得对方显出真面目来。
    容妄见元献忽然出手,眼睫一抬,已经瞬间想到了他意欲何为。
    他篾然嗤笑一声,脚步微错,身形变幻,竟然就轻而易举地将这攻击避了开去。
    元献没想到双方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自己这样的一招竟会落空,猛然抬头。
    只见容妄在不远处站定,双手往身后一负,点评道:“嗯,还不错。”
    他说这句话的神情语气,带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
    仿佛施舍一般的称赞,丝毫不能给人半分愉悦,反倒剐的人脸上生疼。
    元献本来就是想看看容妄的身法招式,从而藉此辨认他的来历,但对方实在太过狡猾,这一躲好像就是人在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一般,看似简单实则高深,根本无法辨别。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你怎会有如此功夫?”
    容妄冷笑道:“你猜?”
    他说话的同时,元献已经瞬间又是一掌攻到,容妄不慌不忙,向后一躲,这回竟然直接闪到了不远处的纪蓝英的身后。
    元献和容妄过招之间,幅度都不太大,位置又在角落,店中大多数人的目光本来都集中在叶怀遥那边,唯有纪蓝英注意到了这一幕。
    不知道为什么,瞧见这个阿南,他就觉得从骨头缝里油然冒出一种极度的恐惧。
    纪蓝英的第六感一向很准,他能够从容妄这张清纯少年皮的下面,感受到浓重的血腥与戾气。
    明明已经心存戒备,但被对方冷不防闪到身后的时候,他还是一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尚未来得及躲开,便觉背心处一股大力传来,纪蓝英整个人已经被容妄给推了出去。
    他身不由己撞向也正朝这边追过来的元献,然后惊恐地发现,好巧不巧,自己胸口的膻中穴,正好对准了元献腰间的剑柄!
    膻中乃是人之要穴,更不用提纪蓝英身上还有伤,这一下要是撞的实在了,当场毙命都是有可能的!
    意外只出现在电光石火之间,整个过程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纪蓝英什么都来不及做,那一瞬间脑海中闪过的,只有“我要死了”四个字,以及眼角余光瞥见的,容妄唇边翘起的笑意。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元献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虽然已经在纪蓝英身上耗尽了最后一点感情,也不代表他就要被别人操控着杀了这个人。
    好在他也是当世一流高手,反应极快,情急之下变抓为捺,按在纪蓝英的肩头,把他整个人往旁边一带。
    就是这一个身影交错重叠的瞬间,容妄脸上露出一个诡谲的笑,顺手一拂,把旁边空桌上的茶壶扫到了地上。
    清脆的响声惊动了不少人,连叶怀遥都朝着这边看了一眼,就看见纪蓝英靠在元献的身上。
    元献:“……”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手,把人往外一推,纪蓝英踉踉跄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好抻到了之前被燕沉砍出来的剑伤,一时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但那边赭衣男子又在开口说话,叶怀遥只是随便看了一眼,早把目光收回去了。
    容妄哈哈笑了一声,说道:“既然还念旧情,就成双成对地滚一边去,别在这里碍眼。”
    他这手栽赃嫁祸一气呵成,简直玩的太溜。
    元献要试探招式,容妄就把纪蓝英推出去挡招,电光石火之间,转眼让对方陷入杀与救的两难。
    而后元献收招,他随机应变,立刻砸了茶壶,将叶怀遥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让他看见两人“相拥”的一幕。
    容妄并非想以这个场面对叶怀遥证明什么,单纯只是心存厌恶,认为元献与纪蓝英的决裂一定是在叶怀遥面前演戏,所以故意搞破坏罢了。
    这一连串的动作又准又狠,变招反应快极,用心不可谓不毒。
    元献此时的感觉就仿佛在路边看见一只小白兔,过去一摸,才发现这玩意竟长了满口虎牙。
    他心中的震惊更胜过愤怒不解,沉声再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来到这里,有何目的?!”
    容妄的唇边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黑眸在光下流转着略带诡异的光泽,邪笑道:“你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
    这人喜怒无常,性格更是飘忽难测之极,和他打交道,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三人这边的气氛凝滞而诡异,同一个屋檐之下,叶怀遥那头却是热火朝天。
    周围的人本来就被满桌的珠光宝气灼红了眼,这时见连脸皮都赌上了,便更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拍着巴掌,高声叫起好来。
    和元献的想法一样,不少人都觉得叶怀遥简直就是被鬼迷了心窍。
    赭衣男子从牌九到投骰,一直赌到现在,未曾输过一次,就连叶怀遥本人的前几场也同样败在他的手下。
    现在他在众人的心中当中,几乎是等同于赌神的存在,谁也不相信叶怀遥能把这种局面扭转回来,都以为他是年少气盛,赌红了眼,不愿认输。
    在赌场里,这种心态太常见了,不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因为赌博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有看不下去的老者劝说道:“年轻人,小赌怡情,大赌伤身,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也就没了,切不可为此把自己都搭上去啊!”
    叶怀遥含笑道:“多谢老伯,您说的在理,可惜我对面这位大哥却想不明白。我这是日行一善,要教教他做人呢。”
    他这话一说,周围的人哄堂大笑,都觉得这小子是输急了得了失心疯,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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