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就这一回,还怎么都揭不过去了。
    但眼下甚至连给他矫情懊恼一会的时间都没有,叶怀遥立刻就想到另外一件事。
    他问容妄:“我记得,咱们那什么……是不是过一会瑶台就要陷入地府了?”
    容妄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安慰他:“你别急,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叶怀遥道:“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淮疆是寻找着朱曦的气息将我们送来的,既然来到了……这么一个时间点,一定另有深意。”
    他说到“这么一个时间点”的时候,还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口气,但也不得不暗暗庆幸,他们来的没有更早一点。
    如果什么都没有结束,那时候他要面对的场面,简直是没法想。
    比起容妄来,叶怀遥要更加狼狈,身上的一件外衫还是容妄刚刚给他披上的。他扶着地艰难地慢慢坐直,那件衣服就又滑落下来,露出满身的红印子。
    他甚至都顾不上不好意思了,身上的不适占领了所有注意力,那不光是疼,还有一种难以启齿的酸麻,就算是直接被人砍上两刀,都没有这么折磨人的。
    上回他脑子不太清醒,很多细节都印象不深,这次在幻境中,倒是被迫好好回忆了一番。容妄几乎是把他全身上下都亲了个遍,也不知道这家伙看着纯情,是怎么干出来这么不是人的事的。
    容妄手里紧张地攥着两件皱巴巴的衣服,像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手足无措地半跪在叶怀遥身边。
    叶怀遥皮肤白皙,这样一身的痕迹看起来就更显得触目惊心。容妄愧疚不已,本来不敢碰他,但见对方起身如此费力,终究还是抵不住心疼。
    他小心翼翼凑过去,抱住叶怀遥的腰,将他扶了起来,又将衣服重新给他披上。
    叶怀遥缓了几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很疼吗?”容妄恨不得抓着他的手给自己几下子,低声道,“对不起,我当时……”
    叶怀遥只求他不要再回忆细节,连忙道:“……不疼,没事,我很好。”
    容妄就不吭声了,心事重重地替他理好了中衣,束上腰带,眼看叶怀遥那件外袍已经被揉搓撕扯的不能看了,他便将自己的衣服披在了叶怀遥身上。
    叶怀遥自己可不知道,此时他脸色苍白,外表狼狈,嘴唇还有些微微的红肿,活脱脱一副被人糟践了的模样,反倒有种别样的动人。容妄连看都不敢多看。
    叶怀遥任由容妄整理,他目前整个人都好像被重新拆卸了一番,也根本就不敢轻易动弹。缓了好一会,将灵息在周身运转数遍,这才觉得好了很多。
    别的不说,最起码他现在灵息稳定,神志清醒,比之前那次可要强多了。
    缓过神来之后,叶怀遥见容妄半跪着握住自己的脚腕,似乎还有要帮他穿靴子的打算,觉得一阵别扭,连忙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他将靴子抢在手里:“那个,另一只……呢?”
    容妄歉疚道:“我之前好像给扔到那边的石头后面了,一会给你捡……那个,你脚腕上,有淤伤,我、我想帮你揉开。”
    事实上,叶怀遥的脚腕和腰上都有容妄攥出来的指印,但比起其他部位的不适,这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容妄是心疼自责的不行,暗怪自己没有节制,出手太重,但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人族跟魔族体质上本来就有差异,再加上容妄在这方面实在缺乏经验,毫无技巧可言,也难免弄得一塌糊涂。
    叶怀遥身上不适之极,心里也说不出来的窝火,只是也知道这事不能怪容妄,只能把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着。
    他将靴子套上,说道:“不用了,不碍事。”
    这一低头,叶怀遥又看见容妄的手臂上都是结了血痂的擦伤,手腕上还有一个深深的牙印。
    这是当时地面上山石粗砺,容妄一直将叶怀遥半托在怀里,叶怀遥的后背上除了红印没有半点擦伤,倒是他的胳膊都被磨破了。
    叶怀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反正现在都是幻影,你也不必太在意,下次别这样了。”
    容妄见他似乎不生气了,如蒙大赦,连忙道:“我下次一定轻轻的,你放心……”
    容妄:“……”好像不大对劲。
    叶怀遥:“……”我为什么要说个下次啊!
    两人相对默然,脸上都有些发热,片刻之后,容妄轻咳一声,道:“咱们还是快点离开吧,我估摸着不出一盏茶的时辰,瑶台就要塌。”
    叶怀遥:“……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容妄纵然心疼,也不好意思再说处理淤伤的事了。默默过去给叶怀遥捡了鞋穿好,扶着他站起来。
    对于两人来说,虽然不知道来到此处的目的,但当年瑶台坍塌背后的隐情,容妄和叶怀遥也都很想弄清楚,眼下倒是个良机。
    此时狂风已经逐渐起了,山体在微微震颤,已经有了灾难降临的先兆。
    容妄问道:“我抱着你走行吗?”
    背着的话叶怀遥分不开腿,但他也根本不能接受公主抱,最后两人决定同乘一把剑下山。
    容妄将必败魔剑召出来,扶着叶怀遥上去。
    叶怀遥看见这把剑的时候,还分神想了一下,觉得必败要比他的浮虹宽上一倍,踩着应该稳当。
    可是两人站好了,必败剑却直挺挺地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叶怀遥:“……”
    这是不喜欢他?不愿意载他?别这样不给面子嘛。
    容妄心情十分复杂,不耐烦地说道:“愣着干什么?让你带我们下山,还不快点!”
    必败左右摆了摆,像是人类听见震惊的消息那样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然后它呼地一下子飞起来,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把叶怀遥甩的往容妄怀里一靠,而后又风驰电掣地带着两人冲了出去。
    “咳。”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伙同佩剑占便宜,容妄护着叶怀遥站好,解释道:“载你,它开心。”
    叶怀遥道:“我记得浮虹还跟它打过几架,真是好淳朴的一把剑。”
    容妄默了默,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就是当年咱们分开之前。”
    叶怀遥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来,恍然道:“就我从坟地里捡的那把?”
    必败剑再次不知道委屈还是羞答答,又扭了一下。
    毕竟这件事是早就发生过的,也该有心理准备,说了几句话,叶怀遥的心情也逐渐好了些。
    他被这把剑逗的忍不住笑了笑:“乖,在半空中飞的时候不要撒娇。我只是因为你现在变漂亮了,没认出来而已。”
    容妄:“它……它已经好几千岁了,比咱们大。”
    叶怀遥道:“是么?不过咱们遇见它的时候,必败应该还没有修炼出剑灵。”
    他记得见到这柄剑也是在当年两人逃难投奔玄天楼的路上。
    那个时候叶识微已经死了,楚昭国被彻底攻破,建立新国魏梁。
    新的国君一上位,过去的皇亲国戚们可就倒了大霉,尤其是像叶怀遥这样身份贵重的,更是大有利用价值。
    一群人想把他和容妄追回去,他们跑到一处坟地里,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叶怀遥一跤绊倒在地上,反倒在烂坟堆里摸到了一把钝剑,好不容易杀了两个人,暂时脱离困境。
    后来,两人分别之前,他又将这柄剑给了容妄,让他拿着跑。
    “你当时跟我说。”容妄的声音飘在风中,十分认真,甚至把叶怀遥的语气都学的很像,“这把剑很钝,被主人扔掉了。但是它救了咱们的命,肯定会带来好运气,你拿好。我希望你不要成为再次将这把剑抛弃的主人。”
    叶怀遥一时沉默,容妄的话忽然也将他拉回了那段久远的记忆当中。
    他打小生活优渥,又被父母保护的极好,几乎所有来到他面前的人,都是带着一张笑脸,满腔呵护。
    无论这些友善是真是假,最起码叶怀遥所接触到的,一直是世间的温柔。
    故而他也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温柔大把大把挥洒出去,用来慰藉每一个他所见到的、需要帮助的人。
    遇见容妄的时候,叶怀遥自己也是个图新鲜的半大孩子,一开始是觉得这个小弟弟可怜,吃不饱穿不暖,想帮他一把。
    后来两人玩的好,他又把这同情的对象当成了半个兄弟和玩伴,大爷仅此而已。
    他的朋友向来很多,容妄在他心里有分量,但是有限。
    反而是直到国破之后,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才让叶怀遥真正将对方当成是自己的一个精神支柱。
    容妄依赖着他,把他当成神,他又何尝不在依赖着对方。
    父母殉国,兄弟惨死,叶怀遥也不大想继续活着了。可是他一旦撑不下去,容妄肯定也没了活路。
    当初那个瘦骨嶙峋,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孩子,一路跟着他颠沛流离直到现在,奇迹般地成为最后一个陪在他身边的人。
    叶怀遥想,不管怎么样,他得让这孩子活下去。
    只是他没想到,经年兜兜转转,命运曲折,昔日稚儿竟已经长成了一方魔君。
    他还能想起当年容妄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要变强变厉害的样子,而现在,他成功了。
    所以,已经拥有了通天彻地的本事,为什么还要将自己困进心牢?
    ——始终像当年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孩子一样,固执地想要跟在他的身后。
    而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入了魔道?
    当初容妄一直知道叶怀遥是要去玄天楼的,那么他也应该明白,一旦选择了这条路,两人就永远都会殊途了。
    叶怀遥叫了一声:“容妄。”
    他侧颈上还有自己留下的吻痕,这时候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容妄的心头猛然一跳,搁在叶怀遥腰上的手指颤了颤,仓惶“嗯”了一声。
    叶怀遥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我听说几个堂弟妹连同父王母妃的尸首被挂在了城外,想去探看情况,让你先往玄天楼去。你是没去,还是途中发生了意外?”
    意外应该不至于,因为他当时已经把容妄送进玄天楼的地界了,即使是两国交锋,敌军也不敢追进这里来造次。
    果然,容妄说道:“我没去。”
    叶怀遥道:“为什么?”
    容妄沉默了一会,久的让叶怀遥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才说道:“阴差阳错……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太想说,就不特意编瞎话骗你了。”
    他的坦然让叶怀遥一怔,这时必败剑身微颤,则已经带他们远离了崩塌的瑶台,落在了地面上。
    到底是修士灵体,叶怀遥缓了这一阵已经好多了。只是后腰、大腿和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依旧在隐隐酸痛。
    展榆当初说魔族体力好,诚不欺人。
    ——也不知道这小子如何得知的。
    容妄给了叶怀遥残疾人的待遇,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从剑上下来。
    叶怀遥满心疑惑,瞧见了他这个动作,忽然想起自己很多年前在青楼还是酒坊里面,曾经结识了某一名“红颜知己”,她曾经说过一句话。
    她说,你若是想从一个男人心里头打听什么秘密,就在刚刚与他燕好之后询问,因为这一定是那人心防最松,对你最好的时刻。
    当时叶怀遥只是一哂,没有接口。这女子大胆泼辣,话有点过,他不好就这个话题深聊,心里却觉得她所言很有些道理。
    但看了看旁边的容妄,想了想身上的惨状,叶怀遥觉得自己被骗了很多年,这话是假的。
    容妄这小子说乖巧的时候是真乖巧,说倔强的时候又别扭的要命,要是真心不想说什么,扳子都撬不开他的嘴。
    叶怀遥本想揶揄容妄两句,忽然察觉到身后不远处似乎有什么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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