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发白首的聋老头落在最后,此刻也优哉游哉地从殿顶跳到了地上,动作很不潇洒,他喘着气又打着哈欠,摸了摸自己的老寒腿,眯着一双老眼昏花的眼神,对着燕怀深“哎”了一声。
    “哦唷,老熟人啊。”
    燕怀深脸色沉静,他历经南朝两代皇帝,自然认得聋老头的身份:“郭千钧,你竟然还活着。”
    郭千钧,据说能一人抵千军万马,是太祖皇帝最信任的近卫,终日寸步不离,最终亦随着太祖殉葬。
    “没想到吧。”聋老头喉咙一动,发出类似于咕噜咕噜的笑声,显得格外顽趣,“我在墨奕养了几年老,平时也就能揍揍萧少陵,唉,如今千军万马是敌不过了,打你一个倒还绰绰有余,怎么样,来不来?”
    第64章 长夜
    燕怀深早已花白的双鬓随着他额上的青筋微微跳了一下,动静极轻,却完完全全地落在了场上各人的眼里,这是十多年来他唯一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一副貌似是夹带着愤怒的窘迫表情。
    陆佩轩自然也发现了。
    他茫然地向着燕怀深望去,心里清楚地知道这场叛乱已经失败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为了争夺皇位而已经够丧心病狂了,却没想到他的身后一直有人暗自打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主意:
    太子卫率与羽林禁军打得两败俱伤,那姓贺的前朝皇子则跟在后头,沿着他这个当朝太子靠着假传圣旨而打通的各个宫门,一路长驱而入。
    陆佩轩甚至还傻乎乎地以为,那是燕怀深替他养的私兵!那些顶着世家族徽的精锐,口口声声是为了一份从龙之功,甘愿为太子保驾护航,到了最后,他们一个二个护得却是前朝的龙!
    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一步逼宫险棋,能盘活整个死局;然而到了如今,他恍然大悟,这场棋从一开始就不配由他来下,勉强上场,只能沦为弃子,又或者说,成为他父皇手中的鱼饵。
    终于,燕怀深上钩了。
    霎时间,一箭当空,不知从何处破风而来,箭尖所指,正是燕怀深的项上人头。
    生死关头之际,他不过略微收紧了唇,余下面色不改,不过一个抬手,时机分毫不差,就把那支白羽箭朝后打落在地。
    燕怀深若有似无地扫过了广场上的刀光剑影,最终把目光落在一旁的箭矢,那道精光衬着他一身戎装,平日的温和亲厚尽数散尽,似是撕开了一张假象的皮,露出了一片残酷血腥的骨肉。
    他沉沉叹道,仿若自语:“沈知秋居然没死,我当时便该知道有诈。”
    在太极殿中,他耐着性子陪太子虚与委蛇,哄皇帝下退位诏书,就是想知道皇帝是否留有后手,终于,当沈知秋出现的时候,他心中顿生不祥预感。
    南门府卫被韩瑗借调至墨奕行查封一事,来回路程不短,但若然逼宫一事拖至明早,韩瑗得了消息,弃墨奕而赶回,便有破局之危,因此,为免夜长梦多,燕怀深当机立断,将南江帝和陆佩轩一同带出殿外,准备血祭军旗。
    如此一来,即使韩瑗带兵赶回城中,且不提他身上还缀着一个与墨奕之间的烂摊子,只要在他赶回之前,燕怀深令陆氏皇族全数死在宫城之中,便是大局已定,无可挽回。
    一旦贺氏称帝,韩瑗带着一班散兵游勇,终究回天乏力,大概只能到地底去效忠他的皇帝了。
    然而他们来得太快了。
    “我到底输在哪里?!”燕怀深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之间,他灵光一闪,望向神色疲懒的聋老头,“郭千钧,你到底在墨奕做些什么?”
    “看门啊。”聋老头耸了耸肩,脸上扬起一些狡黠的神色,“谁说宫城只能有四道门呢?”
    苍龙,白虎,朱雀,玄武,是天之四灵,在宫城建造之初,便刻有四座灵兽石雕,分别镇守宫城四方,又称四门,连接着通往禁宫的四条大路。
    而这第五道门,建于南江帝时,从剑宗墨奕,一路通至闲人勿入的长秋宫。
    时间退回韩皇后死后一年。
    南江帝从皇陵附近的小渔村里召回隐姓埋名的郭千钧,“到墨奕去吧。”
    “陛下,您看我这把老骨头,摔一跤就是半条命。”郭千钧一生忠耿,无儿无女,临老也只是住在皇陵附近,时不时带了酒偷溜进皇陵去祭拜太祖皇帝,日子过的是悠闲得很,于是天不怕地不怕,摆手笑道:“再说,墨奕有什么好玩的,不去不去!”
    “先帝遗愿,郭千钧不予殉葬,此人忠勇,能守皇城百载……”韩珣在一旁悠悠说道,“你在外头玩够了,这差事还剩几十年没办呢。”
    郭千钧一听见先帝遗愿就没辙,只得提了小包袱就往墨奕走去,不久以后,墨奕峰西侧建起了禁闭塔,塔下睡着一个常年打盹的白发老头,他看似耳聋目浊,却时刻注视着墨奕诸事,风吹草动,无一瞒得过他的耳目。
    他彻夜看守的禁闭塔底之下,俨然藏着一条通往皇城的暗道。
    时间一晃三日以前,沈知秋在西溪别院被韩瑗抓获,原应立即打入天牢,却被韩珣命人扣下,换上了一身宿卫服装,暗地里送入宫中。
    沈知秋朗声说道:“韩丞相说,若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首先要保护好陛下,因此我便来了。”
    “哦。”皇帝搭话敷衍,眼神却尤为认真打量他整整一圈,语气古怪地、没头没脑地说道:“你长得没有阿宣好看。”
    沈知秋不知其意,坦然答道:“回陛下,确实是韩璧比较好看。”
    “你知道他小名是阿宣?”
    “是他告诉我的。”沈知秋表现十分自然,丝毫没有露怯。
    “他竟然会主动告诉你?”皇帝语气更加古怪。
    沈知秋茫然地点了点头。
    皇帝又问:“你长得没他好看,阿宣却花了全部的财产,向朕买你一条命,你怎么想?”
    沈知秋斟酌了会儿,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太贵了。”
    默然半响,皇帝看着神色认真的沈知秋,忍不住摇头失笑,可怜的阿宣,竟然倾家荡产买了个傻宝贝。他赫然想起数年以前,韩璧刚刚成年,原本是光芒万丈的世家子弟,忽然要跑去做海外的买卖,临行前才进了趟宫向皇帝道别。
    “千金难买心头好,不是不能买,而是买不起,既然如此,陛下,我要去赚千金万金,时刻准备买我的心头好了。”
    如今看来,竟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时间走至今夜雨停之时,太子假传圣旨,朱雀门由此大开。
    此时的长秋宫中,韩璧立于殿前,命令宫人入殿,打开暗道入口——长秋宫历年修葺,宫殿越修越大,长秋宫人更是陛下心腹,各个训练有素。
    撬开宫殿的地板,一条长而宽的楼梯直通而下,不一会儿后,有人提灯而出,后头跟着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正是援军已至。
    岳隐带着墨奕数百弟子,抱拳笑道:“劳烦韩公子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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