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璧拉着沈知秋,缓缓盘腿坐了下来,语气淡淡地答道:“燕伯伯,我能保证,待你吃断头饭时,一定有酒。”
    这句话说罢,就是把他们仅剩的那点世交情分都斩了个干净。燕怀深眯着眼打量他,倏然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韩家的人,这不念旧情的本领,如出一辙。”
    韩璧:“我肯叫你一声燕伯伯,已是很念旧情了。”
    “说来也是,你虽然离经叛道,却也是个世家子弟。”燕怀深笑着点了点头,“你来找我,必然是得了陛下的旨意,怎么,你特意来找我叙旧?”
    韩璧没有搭理他后半句话,自顾自说道:“燕大将军,世家该是什么模样?”
    燕怀深的左手臂忽然一动,只听一阵铁击之声,破风而来,用于束缚的手环上连着一根粗壮的铁链,如今正甩着漂亮的波澜,朝韩璧涌了过去。
    沉重的链环即将碰上韩璧的鼻尖。
    他眼也不眨,一动不动。
    下一刻,铁链往后缩了回去,显然是有人特意控制了力度,在真正伤到韩璧之前就已经收手。
    燕怀深看着韩璧沉静的脸色,笑道:“世家便是如此,即使祸在旦夕,仍旧风骨不减。”
    韩璧淡淡说道:“你白日做梦,自招祸患,还妄想什么世家风骨,不可笑吗?”
    转瞬之间,燕怀深的右手臂动了。
    这一次却与上次大为不同,不过稍有声响,一只手便递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截住了铁链。
    沈知秋把铁链紧紧握在手里,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他看得出来,这次燕怀深是真的想伤害韩璧,于是连忙出手制止。
    燕怀深自然认得这个墨奕的沈知秋,当日在太极殿,这人靠着一身精湛的剑术坏他大事,还有他背后的墨奕,从千里之外奔袭而至,毁他十年大计。
    虽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燕怀深却难免觉得不值,谁会想得到一个以多疑著称的皇帝,竟会如此地信任郭千钧,甚至通过他在长秋宫和墨奕之间铺一条相连的暗道,方便随时增援。
    嘴上说着怀念韩皇后风姿,所以多年来禁守着长秋宫,不许任何人踏足,实际上却是为了隐瞒这秘密的第五道门,留待千钧一发的时刻,才骤然启用,杀他个措手不及。
    燕怀深望着沈知秋冷冷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质问我——”
    话只说到一半,韩璧就握着沈知秋的手腕,抬手就把那道铁链扔了开去,继而对着他泛红的掌心揉了揉,低声问道:“疼不疼?”
    燕怀深:“……”
    沈知秋笑道:“你没事就好。”
    韩璧蹙了眉头,旁若无人地教训他道:“影踏剑是做什么用的?要你每次都用手掌去挡?”
    “我下次不会了。”
    “乖。”
    “……”燕怀深忍无可忍,他早就知道韩璧与沈知秋之间定有猫腻,却没想到这两人不要脸至此,只得含着怒意说道:“韩璧,你脑子没坏吧?你出身京城韩家,如今却跟一个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沈知秋脸上笑容一滞,便想把手缩回袖中,韩璧却没让他退避,反倒是把人拉近了些,与他十指紧扣。
    韩璧对着燕怀深不可置否地一笑:“你横竖都快要问斩了,也没机会到处跟人乱说,我有什么好避讳的?”
    燕怀深觉得自己在问斩之前就会被他气死。
    “何况你说得对,世家子弟,风骨昭昭,不为世俗所屈,心中自有思量。”韩璧口吻轻淡,话里行间却是离经叛道,自在由心,“既然我喜欢他,有什么不敢承认?”
    沈知秋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用力握紧了韩璧的手,不一会儿后,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第68章 旧恨
    燕怀深定睛望了他们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因他内伤未愈,余劲沉郁于胸,笑声渐渐成了咳嗽声,整个人似是个破败的风箱,凄惨地拉扯着。
    即便如此狼狈,他仍然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般,抬首挺腰,笑着摇头道:“这话你敢在韩丞相的面前说一遍吗?”
    “迟早的事。”顿了顿,韩璧补充道,“顺道告知你一声,我父亲如今不是什么丞相,而是陛下亲封的承恩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好一个承恩侯。”燕怀深冷笑片刻,继而缓缓敛眉,目光闪过一丝轻蔑,“韩皇后若是在天有灵,听说父亲拜相封侯,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韩皇后一事虽然无人敢在明面上谈及,却不代表私下不会揣度。不少人都认为,当初韩皇后忽然猝死于深宫之中,背后极有可能是出于南江帝的授意,免得重蹈覆辙,再造出一个如同宋家一般的外戚世家,垂帘乱政,动摇朝纲。
    如此一来,韩珣与皇家便算是结下了梁子,亲生女儿惨死宫中,儿子则被贬南方,好好的一个世家大族,顷刻间气数不继,这口气,谁能忍得下来?偏偏这位韩丞相仍旧一声不吭,十年如一日地忠君爱国,兢兢业业,不曾行差踏错。
    这些年间,明面上敬佩的、私底下讥讽的,从没少过,那句燕怀深曾在太极殿前脱口而出的“韩家愿意当皇室的狗”,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早有传闻。
    更有甚者,唾弃他卑躬屈膝,卖女求荣。
    “承恩侯忍辱负重,我望尘莫及。”说这话时,燕怀深语调怪异,隐约带点不屑。
    韩璧反唇相讥:“我父亲还是目光短浅了些,比不得燕大将军待前朝忠心耿耿,不惜十年韬光养晦。”
    燕怀深叹道:“十年韬光养晦,谁料棋差一着。”
    “既已认输,又何必挣扎?”事已至此,韩璧懒得同他废话,取了证纸和红泥,尽数推了过去,道:“为了临行时有酒,画个押吧。”
    燕怀深粗略扫了一眼,便知这纸证言写尽了案情经过,从枯亭暗杀朝廷命官嫁祸墨奕与太子,再到假借沈知秋名义于铸剑谷传授烟雨平生,一切均与墨奕无关,若是他肯签字画押,便算是为沈知秋向天下人证了清白。
    他久久没有动作。
    沈知秋与墨奕有救驾之功,又与韩璧关系匪浅,即便他画了这个押,也不过是让沈知秋无罪一事明面上更好看些,不至于招人话柄罢了,何须让韩璧亲至天牢来寻?除非,韩璧对他另有所求。
    想到这里,燕怀深似笑非笑地开了口,目光锐利似箭:“韩璧,我统率燕家军雄踞西北,历尽两朝烽烟,如今虽是虎落平阳,黄泉路近,却也轮不到你一个后辈来对我发号施令!”
    他声如洪钟,忽然震声一问,颇为撼人。
    韩璧只是笑了笑,向着沈知秋明知故问:“你是西北人,听说过燕家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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