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游茗最近乐于教宁半阙学写字。
    只见他长袖一挥,下笔如游龙,白纸上一个“阙”字便昭然而生,风骨卓著,字如其人。
    宁半阙一脸凝重,温吞地提笔而下,最后也写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阙”字。
    游茗睁着眼睛说瞎话:“真好看。”
    宁半阙也满意地点点头:“我也觉得不错。”
    游茗再提笔,在纸面上写了一个“游”字。
    宁半阙很欢喜:“我认识这个字。”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被游茗带回家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游茗大概是没看出他的心事,又抑或是佯作不知,一路上只是跟他东扯西扯了些燕城旧事,等到了游家门口,游茗便指着门上的匾额,道:
    这是游茗的游。
    因宁半阙自小读书不多,这便成为他平生最为熟悉的一个字。
    游茗自是知道这点,便握了他的手腕要他动笔,谁知道宁半阙又闹起了别扭来,死活不肯下手。
    游茗只好耐心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宁半阙低声道:“我要把其他字练好看了,才学这个字。”
    游茗哄他道:“这个字学会了,其他字也就好看了。”
    宁半阙盯着那个歪歪扭扭的“阙”字,和旁边那个骨节分明的“游”字,对比之下更显两者格局有差,如同云泥之别,心里便更难过了些。
    他想,宁半阙如何并不重要,但是游茗必须要好。
    如此小心思,游茗再玲珑心肠都没法洞察,最后也只好随了他。
    多年以后,游茗跟沈知秋说起这段往事,多有惋惜之意,这令沈知秋也很不解,遂安慰道:“学武之人,不爱读书写字也是常事,你何苦耿耿于怀。”
    游茗便说:“你懂什么,除了这两个字,他难道还需要学其他字么?”
    沈知秋性格迟钝,平白吃了个挂落也不觉有他,竟然诚恳地点了点头,“我是不懂。”
    游茗便如同一把刀子插进了棉花里,遂懒得跟他多说半句了。
    第99章 藏身
    沈知秋沉默地望着宁半阙的胸膛,直到它渐渐不再起伏,干脆利落地咽下了呼吸。
    在宁半阙左边心房的伤口里,隐约传出细微的声响,沈知秋茫然地想,这大概是那只仅凭本能行事的烟沉蛊母,正在一口一口地吃下他的心脏。
    一路走来,沈知秋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朝堂纷争不断,江湖动荡不安,朱蘅和青珧生在此间,曾经流离失所,以致误入歧途,最终天人永隔;燕怀深和太子生就一颗狼子野心,不顾血缘亲情,掀起弥漫硝烟,谁料成王败寇,要么人头落地,要么幽禁终生;还有那么多在阴谋诡计中被无故牵连的将士和侠客,不过昨日今朝,坟头上的野草早已生得比人还高。
    还有宁半阙,为了报仇雪恨,不惜犯下弥天大错,心里有着再多的悔恨都嫌太迟,最后只能让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都活着。
    沈知秋身在其中,阅历渐长,不能说是见惯不怪,却也早已经失去了当初百般唏嘘的心情。
    送走的人已经太多,尚且能留下来的,不过是一点没处能够倾述的遗憾,对于死去的人来说,全都晚了。
    回不去了。
    赵铭川急促地咳嗽起来。
    这时众人都已渐渐围了上来,尤其是萧少陵,一眨眼就如同风卷残云一般,站到了赵铭川面前,“……小师叔!”
    萧少陵手持虚微剑,正要往赵铭川手里塞去,赵铭川却微微一愣,摇了摇头。
    “你为何不接?”萧少陵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赵铭川扬眉而笑:“待我恢复到能在你剑下走过百回的程度,你再物归原主也不迟。”他的剑,应该由他亲手取回。
    萧少陵叹道:“若是非要这样,小师叔,我怕是你这辈子都很难拿回剑了,还是改成九十八回吧,或许有点希望。”
    这话一出,竟有一点像是在嘲弄赵铭川断臂以后实力不济,众人纷纷侧目。
    然而赵铭川一听便知萧少陵是在说自己这五年来的近况,遂温言说道:“少陵,看来经过这数年磨炼,你的剑境又进益了。”
    萧少陵:“如今的我,大约能打八个岳隐。”
    岳隐怒道:“小师叔,你别听师兄胡说八道,顶多就能打……六个我吧!”
    萧少陵很是照顾岳隐的面子,微笑着点头:“好吧,你说六个就六个,唉,我真是个从善如流的好师兄。”
    岳隐:“呵呵。”
    赵铭川看着他俩打打闹闹,心中浮起一阵久违的微暖。
    韩璧忽然开口:“噤声。”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小道窸窸窣窣的声响自宁半阙的心口清晰地传出,就像是……有些什么东西展开双翅,正在狭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
    韩璧伸手拍了拍沈知秋的肩膀,“把人放下。”
    沈知秋闻言,便乖乖地把怀里略带余温的尸体平放到地上,继而退后几步,站到了韩璧身旁。
    韩璧虽然没说,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只吃过了种蛊人心脏、能救赵铭川一命的烟沉蛊母,大概是要再次出世了。
    片刻以后。
    它在一阵沉郁的死寂中探出头来,继而穿过血脉和骨骼,振翅而动,一飞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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