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天生颜色美,车队里最为打眼的,是个赤发碧眼的羯胡少年。
    青纱帐随风舞,他软软地躺在高车上,长发披散如水波微卷,戴半张水滴形镂空银面具,只露出挺翘的鼻尖与薄唇,一颗唇珠鲜艳欲滴。
    这胡儿年方二八,身长七尺二寸,肩宽腰窄,天生一副好骨架。因曾在塞外匈奴为奴,十余岁便被主人半阉了,浑身皮肤光滑洁白,像块温润的羊脂玉。
    他自小跟乐班学舞,浑身筋骨柔软,精通七鼓,能反弹琵琶。在春楼中被调教三年,健舞能跳拓枝、胡腾、胡璇,软舞能作长袖、白舞、折腰,乐器无一不精。
    京中不少显贵都看过他的舞,知其雅号为“点绛唇”。
    马车辚辚,招摇过市,留下漫天香风花雨,珠落玉盘似得琵琶声绕梁不去。点绛唇一对灰绿鹿眼波光流转,病病怏怏惹人怜爱。
    然而他心中却怄得慌,不住抱怨:“饿极饿极,愣头青!什么时辰了?今天不会又没饭吃吧?”
    “刚过午时,你饿死鬼投胎?”鲜卑少年将脑袋从纱帐外探进来,他眉眼浓黑,面容英俊,靠坐在花车外缘,拨弄一把金镶玉的竖琴,“我说白……点绛唇,你又乱喊什么?冯掌事晚上将你吊起来打。”
    原来,这辆花车上的两名少年,便是白马与檀青。可为何柘析白马刚摆脱了雪奴的蔑称,又得了个滑稽可笑的“点绛唇”?
    却说永初二年正月,他好不容易逃离山洞,在云山边集因贪吃麦芽糖被人贩子迷晕,四钱银子卖给中原行商。
    马车晃晃悠悠三四日,自关西至洛阳,穿过洛南定鼎门,进入晕着脂粉气味的花街宜人里。
    那夜漫天飘雪俱是粉紫,面容姣好的少年少女被驱赶下车,脱光衣服任人挑选。
    白马和檀青年纪相仿,一个明秀,一个英挺,被卖至城里最富盛名的春楼——青山如是楼,作了卖艺的倡优。
    来春楼的人里头,不是风雅客,便是附庸风雅的,老板拿了一卷词牌名,挨个给楼中的倡优妓子作号。
    入了青山楼,便只许称号,再不能提起自己的名。如此,柘析白马便换做点绛唇,檀青则为青玉案。
    白马大字不识一个,根本不觉有异,但檀青是个读书人,可难受了好一阵。然而难受过后,日子仍要继续,被抓、被卖、受训。
    韶华易逝,转眼三年过去,两人相互照应已是亲如兄弟。
    白马无力地扫了把琵琶,道:“将来要让咱们做皮肉买卖,再如何打,也就是吓唬吓唬你。想我在匈奴的时候……不想提了,腹内空空,男儿膝下什么也没有,点什么鬼的名字。”
    他虽已十六,却因身有残缺,嗓音未如同龄少年般发生变化,仍旧清冽干净,透着股雪水的凉意。用着抱怨的语气,也能让人听出柔软的委屈,看似天生就比别人更弱气。
    檀青手中琴弦少拨一根,吓得不轻:“呀!你说老冯听到没?”
    “别自己吓自己,他又没长着狗耳朵。”白马靠在凭几上,琵琶扫扫停停,“一弦错,谁人能听?”
    檀青视线游移不定,道:“方才那人看了我一眼。”
    “看你的人多了,不看才奇怪。”白马沿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白蒙蒙的影子。
    檀青:“他本来没看,弹错才看的。”
    白马饿得手抖,琵琶“铮”地弹多了个音。
    那白影瞬间回头,遥遥朝着花车望来。
    白衣玉冠,三尺剑,白马心跳漏了半拍,琵琶脱手而出。
    幸而檀青捞住琵琶,嘲道:“还道你不担心。”
    “周……你说什么?”白马迅速接过琵琶,重新开始弹奏,“我是饿得头晕气短出癔症了,除了晚饭,再没什么可担心的。”
    说罢,垂眉敛目,眸光瞬间黯淡。
    花车颠簸,如乘小舟于风浪大海,载沉载浮。
    檀青面色凝重,低声道:“虞美人跳楼那日,正好十四岁。按楼里规矩,先向恩客展艺,继而拍卖初夜——价高者得。可愿意对雏儿下重金的,哪有善类?当夜,她没法忍受,便从三楼一命呜呼。”
    白马扫弦,想起他与檀青被买来的那日。十四岁的虞美人,漂亮得如同新鲜红石榴。
    可她偏就在众人面前,从三楼跳下,摔得脑浆子都流了出来。
    第二天,雕栏仍是雕栏,屋檐瓦顶的金粉,仍旧反射着熠熠日光。
    “不怕,哥帮你想办法。”白马抬脚伸过头顶,脚尖轻勾,将青纱帐放下,“大不了逃出去,我可是逃过几千里的人。”
    檀青“嘿”了好长一声,钻出帐外,随口道:“这话你三年前就说过,可一年又一年。你说你几千里都逃了,怎会受困于青山楼这几里地?定是骗我的。”
    “你只消练好哥教你的功夫,其余的,自然是哥我自己来打点,不必挂心。”白马老神在在,净占着檀青的便宜,然而慵懒的笑容中却深藏着几丝忧虑。
    “去你的!咱们不陪睡,赚不到几个钱。你遇到的达官贵不少,人要给钱、赎身,你却都婉言相拒。你到底要什么?”檀青想不明白,看白马那副懒散模样,摇头叹道:“算,看你那绣花枕头的德性,还是等哥哪天发达了,回……回不了鲜卑,带你逃到江南去罢。”
    白马听到“江南”二字,突然愣神,笑而不答。
    花车慢慢悠悠开过,两个骑马的游侠儿也从车下走过。
    “小云,美人有你哥哥好看?”二爷扔了颗碎银,打在身边人的太阳穴上,拖长了声音喊。
    “去你的!”周望舒回头,策马扬鞭抽在他身上,笑:“箜篌弹得不错,琵琶像要杀人。走!早把事办完,你早回温柔乡。”
    黑白两匹骏马,驰向宫城中。
    事实证明,檀青并非杞人忧天。
    青山如是楼只养三种人,一是卖身的妓子,二是卖艺的倡优,三是卖力气的掌事、打手和其余杂工。
    当然,春楼也遵循大周律。入楼时,各自报上生辰八字,刻成木牌挂至后院的梧桐树上。男子年满十六、女子年满十四才算成年,卖艺的倡优若成年时尚无人赎身,便会被拍卖初夜,而后沦为风尘妓子。
    白马心眼多,当初为掩藏身份,报八字时故意说小了整整一岁。
    檀青生在五月初六,比他大半岁多,故而游街后一个月,便是他展艺卖身的日子。
    两个少年同住,趴在窗边烦恼。
    小院里的金楸檀高大,花枝正触到窗框,他们满心怒气无处释放,有下没下地揪花苞。
    “卖了是死,卖不了是生不如死。”檀青心中本就郁闷,可现在,连卖身这事也进展得并不顺利,“不如,我们现在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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