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又起,“滴”的一声,一滴雨水从屋檐上飘落,穿过两扇窗间的缝隙,落在白马的脸颊上。
    他突然一个挺身坐了起来,喊道:“他帮我赎身了!”继而抱着枕头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上,“我得还他的钱。”
    “他说自己有个牧场,应当是以卖马为生。关外一匹马才两万钱,关内的马儿少些,但到底只是代步的畜生,一匹至多三、四十万钱。眼下钱不值钱,一万钱估摸着还换不到一两黄金,如此算来,他得卖三四百匹马,才能出得起一千金。”白马喃喃自语,脑子里万马奔腾,似乎犹在梦中,总想不明白千两黄金意味着什么,“我陪客一次,奏乐十到二十曲,客人若出手大方,能给我六两银子作打赏,我还得打点那些专吸人血的蚂蟥……千两黄金,我得弹几万支曲子?手指头磨没了也弹不完,到时便只能击鼓了。啊!我在想些什么?”
    他咽了口唾沫,决定暂时忘了这事,起床点了油灯,从床底下取出一个破旧的小木箱。
    春楼对倡优们管得很严,不许他们私藏财物。白马自从第一回 偷偷存钱时被老冯发现并数落了一番后,每回藏钱都格外小心,他甚至偷偷地在床底下用木板钉了一个暗格,用来放这口装满“宝贝”的破旧木箱。
    油灯微明,白马盘腿坐在床上,面前的木箱里装着他的全部的家当。然而,他全部的家当,都有些什么呢?
    一把老旧的匕首。
    这是是舅舅须提勒过世前交给他的,舅舅是个羯人,他还有个名字叫乞奕伽,他曾是赵桢最信任的部下之一。赵王陈兵云山逼迫祖父停战交兵权时,须提勒正跟随一名叫曹三爵的将领东行,当时政局颇为激荡,是齐王争位的关键时刻,曹三爵此行为的就是给齐王攸送玉石符节。军队西归途中,乞奕伽因受赵王以全族安危威胁,背叛了并州军,假传圣旨导致并州军撤下东线防守。结果竟被匈奴和赵王两军夹击,数万人葬身玉门。
    白马抽刀出鞘,指尖轻扣刀鞘旁暗藏着的机关。只听“咔哒”一声,一个小暗格从鞘中弹出,其中装着一张泛黄的青纸,乃是赵王送给乞奕伽的矫诏,就是这张矫诏,夺去了数万将士的性命。他把青纸取出,反复查看,确认其未被虫蛀,才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白马喃喃自语:“父亲不可能辨不出诏书的真伪,他会被骗,一则是信任乞奕伽,一则是赵王伪造的圣旨足可以假乱真,他是极有势力的藩王,可仿制青纸,亦能模仿皇帝的字迹。”他认认真真地看着这张矫诏,忽然发现了一处不寻常的地方,“结尾处有一个朱红色的方形印章,应当就是皇帝的御印了。听说三国战乱时,传国玉玺曾流落在外,辗转多年才重新回到曹操手中。玉玺是祖龙以蓝田玉所制,流传多年,定会有残缺的地方,这种玉石的残缺很难修补,须先以大漆填补,再在表面贴上金箔,印章定然不会像这个印一样平滑流畅。”
    现在自由了,白马不必再有所掩藏,干脆把匕首放进怀里,准备随身带着:“若能找到假玉玺就好了,可赵王总不会一直留着吧?”
    他叹了口气,看向下一件东西。
    一双破靴子和一套破烂的棉衣。
    这套行头是周望舒给他买的。当年在白头镇上,白马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是周望舒救了他,给他买了一身新衣。后来,周望舒为保护他而摔断了腿,他就带着周望舒避入山洞,二人在山中度过了近两个月的艰难时光。白马穿着这身衣服回到部落中,穿着这身衣服逃避追杀,穿着这身衣服在云山中捕猎,穿着这身衣服下山,而后遇到了岑非鱼,再然后遇上了人贩子,于是被卖到了洛阳。
    他摸了摸棉衣,这是一件褐色的粗布夹棉衣裳,在关外的集市上,应当算是很贵了。虽然白马十分爱惜它,就连在山中避难,也常常清洗,但衣服上到处都是破洞,棉絮漏了大半,爬满了他自己缝补后留下的蜈蚣似的针脚。
    “救命之恩,不敢或忘。”白马没有把衣服从木箱中拿出来,而是用力地压了两下,把它们压实了,“但这些东西旧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是时候该扔掉了。”
    他把视线移开,看向其他物件。
    一吊旧铜钱,许多零碎的铜板,数块指甲盖儿大小的碎银子,五根食指长短的金条。这是白马在青山楼这些年里,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所有积蓄。
    那一吊旧铜钱,是他第一次表演时得的赏钱。白马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坐在大厅里弹琵琶,有个落魄的青衫书生看了他一天。直到青山楼宾客散尽,白马准备歇息,书生才在衣襟里摸了半天,好容易掏出一吊铜钱作为打赏,吟哦着一首长诗翩然离去。
    那书生念得不是情诗,白马很少见到不爱吟风弄月的书生,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念到了最后几句,“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注]”
    金条则是董晗给的谢礼,原有九根,现只剩五根。
    白马过日子精打细算,甚至有些抠门,但他经历过太多风浪,不会轻易被钱财迷了眼。第一根金条,他拿来打点楼中的掌事;第二根金条,他买了谢礼送给董晗;第三根金条,他拿来请临江仙帮忙找人寻找阿姊;拿出第四根金条的时候,他并没有犹豫,让人帮忙换了许多碎银,分给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青山楼中人。
    他是一个铜板当两个花的人,可此时却只取出了五根金条,留恋地抚摸着铜板和碎银,最终并没有把它们取出来:“算了,都不要了。”
    除此而外,似乎都是些破烂,譬如串糖人儿的小木棍、包牡丹饼的油纸袋,在陪客时被赏赐的稀奇小点心,他把东西藏在箱子里,每日看上几眼,到最后东西被风干了,也没舍得吃掉。
    这些小零碎里,甚至还有断了线的纸鸢,这是富贵人家的小孩儿才能玩的东西,因为断了线才落到了院中的长楸树上。这许是他更小一些的时候捡来的,纸鸢上的纸已经腐了,剩下一个干枯的木架子。
    “我从前肯定是脑袋被浆糊糊住了,尽捡些破烂玩意儿。”白马决定,这些东西统统都不要了,挑挑拣拣,最终拈起一块碎玉,“这是那夜楚王入京时,我在曹祭酒家中捡来的。曹祭酒应当是把东西藏在了墙缝里,定是他被抄家时匆忙藏起来的,这到底是什么?”
    白马拿起碎玉,对着烛光仔细端详。
    他先前并未仔细看过,此时一看,竟发现这并不是一块普通的残玉。玉石扁平、薄而不透,质地坚硬,不似寻常的好玉料,更像是一块残缺的玉石符节:“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块玉给了白马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的形状并不规整,像是一匹马从腹部被斩断,只留下后腿、马臀和一条长长的马尾。
    白马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乞奕伽临终前所说的话,他说:“你父十二参军,入白马营,十五为白马少帅。他与曹三爵从虎符中发现楼兰秘宝,将其分为三块,二人各执一块,第三块令曹三爵秘密送与齐王梁攸。”
    老麻葛传给自己的残玉,是一个马头的形状,这块玉则是马臀。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白马手里紧紧攥着玉符,激动得蹦了起来,因为长得高,一不当心便撞到了头顶。他龇牙咧嘴地笑着,“这是同一块符节的两个部位,马头和马臀!马腹则被曹三爵送给了齐王攸,而今落入了梁炅手中。”
    他攥着玉符,在房中来回走动。烛火摇曳,他的影子也随着他的脚步,在墙壁上来回晃荡。
    白马喃喃道:“第一,当时父亲让曹三爵去给齐王攸送玉符。第二,孟殊时说当时他带一支幽州军的先锋南下,遇到了向东回洛阳探亲的岑非鱼。第三,梁炅起先向周望舒索要玉符,后又派杀手追杀岑非鱼,也是为了玉符。第四,岑非鱼本姓曹,曾在并州参军,他对我父的感情很深,同时对曹祭酒家的陈设格外清楚。第五,周望舒极有可能是周瑾不记入族谱的儿子,而周瑾又是我祖父的结拜兄弟,周望舒更曾只身出关寻找我父的下落,还要设计对付谢瑛和赵王。”
    “这几点连在一起,真相难道不是一目了然?我为何此时才发现!”白马拊掌兴叹,“岑非鱼就是曹三爵!他是曹祭酒的儿子,他曾是我父手下的兵。周望舒是周瑾的儿子,他们要为父辈报仇。梁炅以为岑非鱼手上有碎玉,谁料当年岑非鱼知道玉门战事吃紧,顺道回家把玉符给了他父亲曹祭酒保管,只是没想到曹家也出了事,这块玉符被曹祭酒藏在墙缝里,从此不知下落。”
    兜兜转转,这块玉符竟因为先前那番荒唐的“闹鬼”,落到了自己手中,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
    白马取出玉符以后,“啪”地一下关上箱子,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再也没有人催他起床了,但他仍旧起得很早,梳洗一番后,抱着箱子,跑到后院那颗大榕树下,挖了个坑把箱子埋了进去。
    天光破晓,雨过初霁,枝头鸟鸣清脆,人动鸟惊飞,满树枝的水露滴滴答答洒个不停。
    “小马儿!”
    岑非鱼笑着喊了一声,大步流星地朝白马走来。他穿一身朱红大袖衫,敞着衣襟,头发乱糟糟的,精神也不大好,像是夜里没休息好,刚才才匆忙起床一般。
    白马穿着一身极粗陋的酱色布衣,头发用布带扎了起来,后腰腰带上插着两把弯刀。他皮肤白皙如玉,虽穿着一身粗布衣,却像是一颗刚刚打开的蚌壳里那颗最明亮的珍珠。
    岑非鱼一喊,白马便转过身来,笑着应了一声,神采飞扬,看得岑非鱼一愣:“你今儿起得真早啊?”
    白马点点头:“等你呢。”
    他没与我拌嘴!岑非鱼想着,既开心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笑道:“轻功不好学,我先带你上去,回头再教你。”
    岑非鱼话音未落,白马变看到眼前的景物一阵晃动,只是一呼吸的功夫,自己便被对方抱着跳上了树梢。
    岑非鱼轻盈地落在树枝上,矮了矮身,放开白马,自己靠在树干上扯了一片树叶叼在嘴里,双手抱胸,得意洋洋地说道:“你自个儿去摘,放心放心,随意走动!掉下去算你二爷输。”
    “掉下去摔不死人,我又不是没掉下去过。”白马随口说了句,不再管岑非鱼。他记忆力惊人,视线沿着大榕树的枝杈,仔仔细细地扫了一圈,几乎不须辨认,便知道自己的生辰牌被挂在什么地方。
    岑非鱼见白马站在原地不动,吹了个口哨,嘲道:“你行不行呀?要不要二爷帮忙?”
    白马“哼”了一声,找准目标后立即行动。他手长脚长,攀在树枝上,三两下就摘下了牌子:“大言不惭,成了!要你帮我么?”
    岑非鱼没有回嘴,虽然他是真的很开心,但似乎又有些别的心事,略有些闷闷不乐。他不再多说,只是密切注视着白马的一举一动,怕他失足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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