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词夺理!”梁玮把白马往自己身后一推,走上前去,一脚踹翻那名狡辩的官兵,骂道:“自十六年前胡汉议和,先帝便下令,须将胡人与汉人等同视之!羯族归附我大周二十余年,你却仍称他们作‘白雪奴’,说他们不是汉人?谁给你的胆子!我方才就站在十步之外,看得清清楚楚,是那些狗奴才先对他动手的,你们如何不管?”
    官兵们无言以对,瞬间跪倒一片。围观众人连连点头,片刻之间就已经被楚王的气势震慑住。
    梁玮吩咐左右,将这几个知法犯法的官兵按律严惩。
    白马气性过去才感到后怕,他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欲为官兵们求情。可他转念一想,梁玮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如此惩处官兵,虽然严厉,但并无不妥,求情怕是会触了他的逆鳞,且自己身份低微,不便多言,只好待在原地静候。
    梁玮迅速处理了官兵,收剑入鞘,反身回来打量白马。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摊开手掌放在白马头顶,继而将手掌平移至自己身上。
    梁玮见白马的头顶刚好与自己的下唇平齐,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得十分开心,道:“你跟允儿一般高!”
    允儿?莫不是说淮南王梁允?白马明白了,楚王与淮南王是同母兄弟,两人感情深厚,方才梁玮肯出手相救,或许是因为见到自己时,正在思念远在淮南的弟弟。
    白马单膝跪地,朝梁玮抱拳,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他的语气不卑不亢,神态极为从容。
    梁玮对此有些讶异,坦然受了白马一拜,亲手把他扶了起来,笑问:“你竟然不怕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白马恭敬地垂着脑袋,知道自己不能直视王爷。梁玮却毫不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看着本王,让你多看一眼,本王又不会少块肉。”
    白马抬眼望向梁玮,先向他道谢,再答:“回王爷,我知道您是楚王。您进京那日异常威风,我在一座佛塔上远远地望见了。”
    梁玮一笑便会露出两颗虎牙,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要跟他亲近。他听了白马的话,惊奇地“哦”了一声,道:“很好很好,看来我两个还挺有缘分的。我问你,他们说的‘青山如是楼’,是个什么地方?你在那做什么?”
    白马摸不清梁玮的套路,答:“回王爷,青山楼是一座春楼。”
    “我自然知道那是春楼,可这名字起得很好听,想来是个极风雅的地方。而且,我看你还会武功,不像‘那个’嘛,倒像是个小少爷。方才使得是什么武功?还挺厉害的。”梁玮说着,用胳膊肘拄了白马两下,他是个朝气蓬勃的人,片刻也静不下来。
    梁玮态度随意,可白马却不能失了分寸,他恭敬答道:“回王爷,我儿时被人贩子卖至青山楼,眼下未满十六岁,按律尚未成人,不可接客,只在楼中跳舞卖唱,陪客人喝酒说话。我没有什么武功,只是从前在塞外牧马放羊,从猎户身上学了几招防身保命的功夫。方才一时情急,下手失了轻重,其实过错主要在我。”
    梁玮感叹道:“不用陪客,每天还可以唱歌跳舞、喝酒说话?天底下竟还有这么好赚钱的活计!什么时候带本王去玩玩?你们羯人天生强健,你小小年纪已长得跟允儿一般高。哎,你两个都长得好看,乍一看去还有些神似。”
    白马笑了笑:“这是我的福分。”
    梁玮不知是什么脾气,忽然说了句:“哎,又想允儿了。在你们那里做事挺辛苦的,要不要本王帮你赎身?”
    白马愣住了,连忙说:“多谢王爷!不过我已经赎身了,只是户籍牌被别人拿着。”
    梁玮一脸“我懂的”的神情,问:“方才为何冲撞官兵?放心说来,我念你年幼,不治你的罪。”
    白马终于松了一口气,道:“方才是我太心急了,追在别人马屁股后头,想把他留在洛阳。可惜,他就那么走了。”
    梁玮双眼一瞪,仿佛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先是夸张地大笑,继而附在白马耳边低声说道:“我懂,我懂!哎,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那行吧,我让人送你回去,免得你被骂。”
    白马还是有些不解:“王爷为何待我这样好?”
    “唉,刀头舔血,多积福报嘛。”梁玮叹了口气,摸摸后脑勺,伸手指了指身后的汗血宝马,道:“我这匹马是有灵性的,平时凶猛得很,入京那日我怕它冲撞圣驾,才不敢骑。这两日它不大安分,我便带它出来透透气,谁知方才路经此地,它就杵在这里,说什么都不愿走了。我看它那两只大眼睛望着这边,似乎是一定要让我救你才肯走,它喜欢你呢!”
    白马顺着梁玮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匹汗血宝马,马儿侧身扭了扭屁股,露出马臀上的一个刀疤。
    白马脑中灵光一闪,道:“我认识它!”
    梁玮来了兴致:“你认识它?可马贩子说这是从关外捉来的一匹野马,虽高大健壮,但野性难驯,卖不出好价钱,原准备杀了。我那时刚好想买马,与它看对眼了,就把它买了回来。”
    白马上前,摸了摸汗血马的脑袋。
    马儿咴了一声,好似在和他说话。
    白马转身对梁玮说:“我认识它。它原是匈奴右贤王乌朱流的坐骑,乌珠流脾气爆,待它不好,把它也养成了一个暴脾气。我幼时被抓到匈奴大营里当奴隶,趁夜偷偷骑着它闯出大营。王爷你看,它屁股上的伤口就是我用刀刺伤的,想让它跑快一些,莫再被人抓了去。”
    “竟还有这样的故事!”梁玮在白马脑袋上揉了一把,“你还真行,有胆气!日后若有困难,可来找本王,跟着本王混,哈哈!”
    白马对梁玮一揖,道:“多谢王爷。”
    梁玮随意地摆摆手,边走边说:“本王最恨那些不守规矩的小人!你且放心,本王定会让你看到胡汉和睦共处的一日。”
    梁玮刚刚上马,安排了两名禁军护送白马回家,忽然听见城门传来处一阵喧哗。
    他饶有兴致地望了过去,见一人策马狂奔入城,朱衣、银枪、白马——这人他是认识的,不但认识,而且相熟。
    岑非鱼风风火火地闯出城,再风风火火地跑回城,官兵只觉得这是个傻子,连户籍牌也未曾查验,直接把他放进城来。
    “吁——!”岑非鱼一勒缰绳,停在白马面前。他满头大汗,衣襟湿透,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白马,我……”
    梁玮看看岑非鱼,再看看白马,瞬间明白了什么。他长长地“哦”了一声,喊了句:“岑大侠,你还是被留住啦!”
    岑非鱼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梁玮,道:“王爷管好自己就是。”
    梁玮并不在意岑非鱼的态度,哈哈大笑,策马离开,叹道:“白马,白马,多谢白马!”
    为何要谢我?白马不明所以。
    楚王走后,围观的人很快便散开了,一切恢复如常。
    正是申时二刻,原本晴朗的天空中,逐渐积聚起一片彤云。暴雨将下未下,天地间热气蒸腾,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
    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唯有白马和岑非鱼两人停在原地。
    岑非鱼的眉睫都被汗水打湿了,但他盯着白马,眼睛一眨不眨。
    他终究还是回来了,白马如是想着,心情平复下来。可他今日已经遇上了一次好运气,此时不敢再有奢望,冷冷地问岑非鱼:“你回来做什么?”
    岑非鱼片刻间狂奔了数十里,已然嗓子冒烟,他咽了口唾沫,从衣襟里拿出白马的户籍牌,递给他,道:“忘了给你。”
    白马一把夺过户籍牌,见岑非鱼仍骑马杵在原地,便甩过去一记眼刀:“东西送完了,岑大侠还不走?”
    岑非鱼抹了把汗,松开缰绳,轻轻抖了两下。他低着头,背着阳光,脸上似乎有一层阴云,让人看不清神情;一脑袋半长不短的头发,同三年前初遇白马时一样凌乱不堪。
    他的发梢和鬓边都被汗水沾湿了,看起来有些落魄,不像个大侠,反倒像个有血有肉的凡人,终究是个凡人。
    岑非鱼想了一会儿,道:“我想你已经猜到,赵桢是我的结义兄弟,于我而言,如师如父。我的命是他给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对他的死耿耿于怀。我放不下他。”
    白马抬头望向岑非鱼,见他眼眶通红,心中亦是无奈至极,道:“我想,你大哥若在天有灵,必定从来都没有怪罪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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