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刚刚松了一口气,闻言又开始发愁,心道,我实在太大意了,竟忘了这样重要的东西!然而卫所中挤满了人,周望舒不让别人帮我,我若潜入其中偷窃,必定会被发现。况且,羽林卫的衣服与寻常禁军不同,偷来无用。
    岑非鱼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似乎是习惯使然,伸手想要摸摸白马的脑袋。
    白马正犯愁,哪有心思同他玩闹?自然是向前一矮身,躲过了这只不安分的手。
    岑非鱼摸了个空,却不像平时那般死皮赖脸。他讪讪地收回手,将方才垫在身下的布包扔给白马,委屈地说道:“傍晚与人喝酒,随手顺来的,一股子怪味,你穿不穿得?”
    白马打开布包,见其中竟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黑色禁军服,方知自己早已被岑非鱼识破,不禁叹道:“你才是真聪明,一早就想到了这层。”
    他三两下换上一身黑色劲装,不知是不是巧合,这身衣服大小刚刚合适,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而且这件衣服不仅很新,针脚还十分粗糙,像是急急忙忙赶制出来的。他拿到衣服,心情也好了起来,懒得多想,背着岑非鱼脱下灰扑扑的旧衣服,还有心思开玩笑:“吃了一路木头渣子,你故意整我呢?”
    岑非鱼半躺在牛车上,白马站在他面前,许是因为扒在车底一路行来,白马后背上的衣服全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且沾满了被碾碎的花瓣。少年湿衣半透,白皙漂亮的后背若隐若现,线条漂亮的后颈上贴了两片花瓣,仅仅是一个背影,已经好看得不似凡人。
    岑非鱼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伸出双手,从背后一把抱住了白马,把脸埋在他的腰窝里,嗅到一股极淡的花香。
    白马扭了两下:“你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发疯!”
    岑非鱼回过神来,脑海中一片空白。其实他是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想到白马可能是大哥的儿子,他才觉得脑袋发紧,像戴了个紧箍咒似的难受,却仍然狡辩着:“婆婆妈妈的,湿衣服穿久了当心着凉。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白马“切”了一声,迅速脱衣、换衣、扎腰带,紧窄的腰杆左摇右晃。
    此情此景,本就“心怀鬼胎”的岑非鱼看了,哪能不心里痒?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故作自然地伸手帮白马把松垮的腰带系紧,念叨着:“人若想恣意妄为,自然要有任性的资本,今夜若没有我替你解围,周望舒会如何处置你?往后须三思而后行,多吃些灰,让你长长记性。”
    “你说得很对,多谢了。”白马郑重的点点头。他活得不容易,心思比别人重,旁人说的话,他往往都要在心里细细琢磨一番。
    纵使对待一个满嘴胡话的岑非鱼,白马亦是如此认真。此时,他面色凝重地琢磨岑非鱼所说的“三思而后行”,甚至觉得颇有道理。那模样看着便让人觉得格外可爱。
    岑非鱼忍不住在白马脸颊上掐了一把,道:“你想做什么就直接告诉我,我还能说个不字?纵使我说了‘不’字,也还是会去帮你办的。”他想了想,又说,“算了,其实也不用瞻前顾后的,想做什么便做,天塌下来个儿高的二爷给你顶着么。”
    白马微赧,道:“那就多谢你了。”
    岑非鱼望着漆黑长空,像是有些失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谢什么谢?宝贝儿,叔叔的命都给你啊。”
    白马听了这话,总觉得不是滋味,不禁一蹦三尺远,靠在周望舒身边。
    然而,周望舒仿佛是自带着一身冰霜,站在他身旁,白马觉得冷,而且无话可说,可挨近岑非鱼,他又觉得他热,这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吵得人耳朵嗡嗡响。
    白马不禁感叹,真是奇怪的一对兄弟!
    卫所中的喧哗忽然止住,看来是孟殊时与李峯等人回来了。
    众人连忙把碗筷都收拾了,起身列队站好。许是因为李峯认识周望舒,周望舒便混在人群中间,不做带队的那个。只是他的个头太高,完全是鹤立鸡群,加上一身森森寒气,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岑非鱼先帮周望舒压了压帽子,嚷嚷着:“单长个儿,不长脑子。”
    周望舒懒得与他作口舌之争,岑非鱼见挑衅不成,便把白马拉到自己身边护着,给他理好乱发、整好帽子,嘱咐道:“今夜是小打小闹,莫要紧张。待会儿跟紧我,护你周全。”
    白马嗤笑:“我看你才是上了年纪,莫要闪了腰才是。”
    队长蔡林跑到后院,把所有人都叫了出去。
    白马来到卫所里时,里面已经站满了禁军,落汤鸡全都已经换好了干衣服,一个个标杆笔直地站着,极像是一片落在地上的鹰群。
    原来,方才蔡林带人前往云龙门,远远便望见门外站着一排大戟武士,无须询问亦能看出是宫城里威名赫赫的谢府侍卫。这一幕不止李、孟两人看见,随行的五名羽林卫都看得真真切切。
    此刻,李峯满脸通红,孟殊时则一脸煞白,两人似乎是在商量对策,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最终李峯一拍桌子,与孟殊时定下计策:一,情况万分危急,两人只能速速前往面圣,禀明实情;二,今夜只怕有一场恶战,须马上派出一支骑兵队,快马前往南大营,向目前唯一的禁军统领、新任中护军楚王梁玮报信,调动南北两营的禁军;三,在场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离开宫门半步。
    李、孟二人来去匆匆,只是这回卫所内再没有人敢说笑了。羽林卫们不仅没有议论,而且默然无语,整个房间落针可闻。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惠帝的亲外公、太傅谢瑛,陈兵云龙门外,这一定是要谋反了!
    今夜想必是九死一生,谁还能笑得出来?
    白马被这种悲凉紧张的气氛感染了,不禁想,中原人为了一个皇帝的宝座,不惜与自己人兵戎相见,刀子刺进肉里、血流满地,这当真值得吗?
    岑非鱼看出了白马的紧张,但他不去劝慰,反倒大大咧咧地着走到桌前。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啪”地拍在桌上,瞬间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朝羽林卫们喊道:“兄弟们怎么忽然就没了声响?平生难得遇上机会,咱们来赌一把如何?”
    有人带动气氛,凝滞的空气终于重新开始流动。
    今夜是生死存亡的时候,羽林卫们因为不分什么上等兵、下等兵了,有人问岑非鱼:“赌什么?”
    岑非鱼答道:“赌生死!”
    羽林卫又问:“如何赌?”
    岑非鱼在桌上随手画了一个“生”字和一个“死”字,道:“咱们赌自己的生死。随意下注,命给赢家、钱给输家,就当是卖命钱了哈哈,玩得起的来!买定离手,愿赌服输!”
    哪有人会买自己“死”的?人人都买“生”,活着的人自然是赢家,死了的人便是输家,大家伙都是一个队里的兵,谁丢了性命,活着的人心里都不好过,给些钱反而是让自己安心。
    其实,生死本是大事,谁都没用心思有自己的生死来赢钱,可生逢这样一个世道,想要活下去、想要出人头地,很多人都不得不以生死来进行一场豪赌。
    “兄弟们多卖我几条命呀!”羽林卫们哈哈大笑,卫所里闹哄哄一片,众人纷纷掏钱出来砸在“生”字上,大喊着“愿赌服输!”
    周望舒和白马是留在最后的两个人。
    周望舒是不屑于赌博,白马不下注的原因很简单——他舍不得花钱。但白马很喜欢军队的氛围,差不多年纪的人聚在一起,不论出身,同仇敌忾。他走上前去,掏出一粒铜板。
    岑非鱼见了铜板,又是翻白眼、又是吹口哨,最后竟带着一帮人为白马喝倒彩。看这架势,他分明是片刻间就已经成了一帮人的“黑老大”。
    白马被嘲笑后心里不服,便收起铜板,换了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银片,准备要放在“死”字上。他当然不觉得自己会在这个地方送命,只是想要小小地赚上一把。
    岑非鱼彻底无语,一把抓住白马的手,骂道:“你想钱想疯了啊?”
    “那可都是钱啊。”白马咕哝道。
    岑非鱼“呸呸”两下,道:“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阿胡拉都是骗人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禁忌?”白马很不明白,他不信鬼神不信命,怕什么?
    岑非鱼掐着白马的脸,告诫他:“不许再说胡话,钱什么时候都能赚,再不济我去为你抢来就是了,可你若没了,我怎么办?有些话说多了,只怕就要成真,不吉利的话是不能说的。”
    白马觉得荒诞极了,道:“什么话说多了会成真?你个假和尚。”
    “时也命也,这世上有许多事,我们虽难以理解,却都是真实存在的。人说出来的话,往往蕴藏着不可知的能量,会影响你的命运,故而坏的东西绝不能随口乱说。”岑非鱼说到此处,得意洋洋地问,“我常常对你说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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