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人?世上毕竟还是以貌取者更多,白马不与袁伯解释,安静地等他的下文。
    袁伯被勾起回忆,想了好一阵才说:“从前战乱,屯田废了,世家、贵族、官僚,一窝蜂地把已经开好的田地占了。老百姓只能卖身给地主,或者去他们那当佃户,一年忙到头,交了税以后,却连自己都养不活。有一年闹饥荒,甚至有人易子而食。先帝只能改制,让州郡里的兵全都解甲归田,更下了占田令,许农人占垦荒地。”
    袁伯说得极慢,往往是说了一句,忽然忘了下一句,显是回忆起那段岁月,极为难过。
    白马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道:“占田虽不错,但灾荒的时候,想必山中盗匪猖獗,老百姓不敢随意入山开荒。再有,大家都是饥肠辘辘,莫说农具、种子,只怕连开荒的力气都没有。”
    袁伯长叹一声:“是这么说!还是让世家占了田。只有周将军可怜我们,让他手下的屯田兵,带流民在鄱阳湖一带开荒。先帝知道此事后,还曾来此巡游,他的御驾停在周将军的住处。将军好风雅,将住处建在十二个曲折相连的船坞上,先帝御笔亲书‘十二连环坞’五个大字,把这地方送给了周将军。外头的人多以为十二连环坞是十二个船坞,实则不然。”
    白马明白了,道:“当时刚刚结束战乱,想必谁都未曾预料到,这片荒芜的山水,能被你们经营成如今的模样。现在变成了肥肉,谁都想过来咬上一口。这就是怀璧其罪。然而,这地方对于别人来说是玉璧,但对于你们而言,却是世代安居的故乡。”
    白马与袁伯聊了会儿,很得老人喜爱,拿到半袋小鱼干儿。
    白马吃着鱼干,晃回岑非鱼处,坐在椅子上歇息,随口问:“你们在玩什么?”
    方鸿宾仿佛看见了救星,打开扇子,笑道:“小公子生得漂亮,是二爷从哪家掳来的?”
    漂亮、漂亮,岑非鱼说说也就算了。白马被夸得有些尴尬,因是刚刚认识,不便多言,只好笑了笑,与方鸿宾客套一番,道:“我叫白马,不是什么公子。我有些好奇,你先前在酒楼中话没有说完。”
    方鸿宾反问:“马儿……”他刚刚说出两个字,便被岑非鱼瞪了一眼,连忙改口,“小白马觉得如何?”
    白马早已想明白,道:“楚王年少,行事刚健,很难得到官僚的支持,他虽掌控了洛京的军权,但因偏向萧后的孟殊时和李峯升了官,军中更有不少萧后的族人,他一个在外多年的王爷,根基不深,得到了军权,却不能全然控制住殿中。”
    方鸿宾用扇子掩嘴偷笑,“楚王同淮南王,简直不像亲兄弟。”
    白马接着说:“楚王杀伐果决,萧后忌惮他,不敢同他相争。我猜萧后早就想好了对策,那便是以退为进,引他人当政,与楚王分权。有谢瑛的前车之鉴,连萧后自己都不敢有出格举动,寻常人哪敢再以身试法?唯有赵王德高望重,他本该是辅政大臣,此时回朝名正言顺。在长辈面前,楚王亦会有收敛。但我若是赵王,我决计不会回朝。”
    方鸿宾听得入神,摇起扇子,问:“为何?”
    船只正在穿越浓雾地段,四顾白茫茫一片,江风吹来,冷得刮骨。
    白马为了吃鱼干,早把手套丢到乘云的皮兜里,被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岑非鱼见状,握着白马的手,塞进自己衣襟里,问他:“要抱么?”
    白马白了岑非鱼一眼,脸颊微微泛红,摇了摇头。然而,他头上的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倒更让人觉得“此地无银”。
    方鸿宾急着听下文,使劲咳了两声,仿佛白马和岑非鱼身边围着寒气似的,人若挨得近了,就像周望舒,极容易染上风寒。
    白马看岑非鱼穿得单薄,虽知他并不会冷,但还是朝他那边挪了挪,与他靠在一起,才继续与方鸿宾说话:“当年,赵王可是被谢瑛给逼走的,如今谢瑛死在萧后手里,赵王还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他胃口大,能力却很平庸,只敢欺软、不敢碰硬,若是偏安一隅,尚能安度晚年,进京?不过是成为萧后的垫脚石罢了。”
    方鸿宾捣头如蒜:“是是是!”
    白马话锋一转,道:“若只是隔山观虎斗,倒没什么可说的。但萧后最毒辣的地方,正在于她把冯飒请了回去。听闻,从前萧后尚是太子妃的时候,毒杀了广陵王的生母,冯飒坚持要严惩萧后。谢太后在中周旋,免了萧后的死罪,可惜她最后却还是死在了萧后手中。萧后把冯飒请回朝,面上为自己避了嫌,实际上,以冯飒的中正耿直,如何不会同奸滑自私的赵王起冲突?楚王恨萧后,赵王和冯飒压制楚王,两人又相互牵制,这样的局面虽维持不了多久,但足够他们间积累矛盾,足够萧后磨刀了。萧后此举,显然是想要把新仇旧怨一气报了,不给任何人留活路。”
    白马说着说着,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他望向岑非鱼,道:“赵王正是忙碌的时候,萧后说不得还会帮我们一把,利用我们去对付他。”
    白马思考时,惯常是看着自己的衣摆,此时忽然看向岑非鱼,才发现对方一直认认真真地盯着自己看,眼神温柔而坚定,看得他心里一热。
    岑非鱼似乎是看痴了,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咱不怕他们。”
    方鸿宾又被遗忘了。他不服气地咳了几声,找回白马的关注,这才说道:“不错,你比他们都要聪明。”
    白马却摇头,道:“可我还有一事不明。”
    方鸿宾:“请讲,某愿为小白马答疑解惑。”
    白马失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只是不太明白。从前,孟殊时跟着萧后,是因为老冯将军已经隐退,他没什么人脉,却又……我就不多说了。眼下冯飒已重回朝堂,孟殊时是同他一道的,同齐王的义女成婚,许是冯飒授意。可冯飒不是说向来不偏不倚的么?为何会齐王牵连在一起?”
    “这简单!”方鸿宾用折扇轻轻敲了敲白马的脑袋,被岑非鱼踢了一脚,老老实实把手收了回去,“你虽聪明,可心是善的,所以才想不明白。你以为,不偏不倚、不群不党的人,当真能成为两朝元老?早不知死在何处了!楚王脾气急,心气高傲,不会受冯飒管束。赵王一看就是想独揽大权,会与冯飒为敌。你有所不知,赵和齐,暗中勾勾搭搭的,冯飒与齐王结盟,既可得一助力,又可断了赵王的一个外援。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白马皱了皱眉,岑非鱼立即伸手点在他眉心,把他的眉头推开,道:“这些小事,不要多想,管他们是死是活,咱们的事情办完了,回家逍遥快活就是。”
    方鸿宾实在忍不住了,问:“你两个要不要如此暧昧,是来真的?”
    白马不想对初认识的人说这些,反问:“你为何见了二爷就跑?”
    不待方鸿宾告状,岑非鱼抢先说话,问:“听说前些日,你得了一副蔡邕的字?”
    方鸿宾如遭雷殛,双手抱胸,道:“没有的事!”
    袁伯止不住笑,插话道:“鸿宾少时颇有些恃才傲物,头次见二爷时,二爷衣衫褴褛,打扮得像个乞丐。实话实说,二爷可不要嫌我多嘴。”
    岑非鱼一笑,道:“无妨无妨,本就是那样,袁伯好好给我家马儿说说爷的英雄事迹。”
    袁伯道:“鸿宾以为二爷是个草莽俗夫,不让他看自己珍藏的字画。二爷没有气恼,办完事便速速离去了。半年后,鸿宾请朋友前来观赏字画,从藏品种发现了五幅伪作,书卷背后全都有二爷的落款。”
    方鸿宾满脸通红,“袁伯!差不多行了!我那时候尚年幼。”
    此后,岑非鱼每至十二连环坞,方鸿宾俱是如临大敌。岑非鱼每次走后,方鸿宾总要抱着他那堆字画,发病似的反复检查。当真是要被岑非鱼逼疯了。
    袁伯说得不亦乐乎:“二爷每回过来总要戏弄他,调换他的字画,让他重金去赎。鸿宾视财如命,便只能听凭差遣。我看白马同二爷关系非同寻常,还请你多管管他哩!”
    白马笑着点头,觉得岑非鱼实在太损了,对他道:“听见没有?”
    岑非鱼二话不说,答:“得令!”
    岑非鱼连一句废话都没有!方鸿宾目瞪口呆,全不敢相信,他不禁猜测白马与岑非鱼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要知道,这姓岑的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他试探性地问:“小白马,你这般年少,竟真与二爷是……那个?”
    白马望向岑非鱼,见他对自己眨了眨眼,知道此人可信。他行事想来谨慎多思,却不是疑心深重的人,因为已经全然信赖岑非鱼,便不再多虑,朝方鸿宾点头,大大方方地说:“我是他侄儿。”
    “骗鬼……”方鸿宾嗤笑摇头,但话说到一半,他瞬间色变,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盯着白马细看,“当真?”
    白马微笑颔首:“千真万确。”
    方鸿宾一听,脸色骤变。
    可见,赵桢遗孤的事已被闹得很大。方鸿宾知道岑非鱼与周望舒的关系,又是十二连环坞的重要人物,只要稍微想想,就能知道白马真正的身份。
    方鸿宾似乎很是为难,但江湖儿女不喜拐弯抹角,他叹了口气,直言道:“二爷,这半年风波不断,齐王打劫漕粮的事情被周勤咬住不放,刚刚把手从江淮水路上伸回去,淮南王同我们的关系还算可以,所有人都不愿多生事端。”
    白马:“齐王?不是说旁人入了迷魂阵,都是有来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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