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滚开!”
    行经孟殊时宿处,白马忽然听见房中传来一声叫骂,他又想起了阿九那双湛蓝如海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扒开一片青瓦,从缝隙间朝下望去。
    石头城荒废已久,城中没有多少木炭,客人烧来取暖的,大都是略带湿气的柴禾。厢房中灰烟阵阵,像蒙着一层纱。
    孟殊时用铁钳将冒着浓烟的柴禾夹住,放在一个小铜盆中,拿到房外,让风把烟吹散。等到柴禾烧成了黑炭,他便把东西拿进来,摆在床边,道:“你受伤太重,让我帮你看看吧。”
    “不许……靠近我,咳、咳咳。”阿九在床上打坐,隔着布帘,看不清她的情态。但听她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黑血。
    一线血花呈射线,溅洒在布帘上,继而滴滴往下滑落。
    孟殊时低着头站在床前,见到阿九吐血,烦闷地来回走了两步,道:“你中毒了,是天山的冰蛇毒?你拖得太久,若不及时逼毒,后果不敢想象。”
    不知是否太痛苦,阿九没有回话。
    “孟大人,你别弄错了。”过了半晌,阿九才笑着说了一句话,声音略有些虚弱,“你是前途光明的三品大员,我是声名狼藉的天山刀客,我你因利而聚、利尽责散,不是真正的夫妻,不必相敬如宾。我没那么容易死,不会坏了你同王爷的关系。你不必这样对我,我不喜你们汉人的虚与委蛇,更无福消受。”
    孟殊时叹了口气,道:“或许,你是逢场作戏;或许,孟某对你没有感情。但我既已同你拜过天地,便是真心将你当作妻子。往后,无论你何时想要离开,我都愿同你合离,罪责皆在孟某。然而,只要你同我做一日夫妻,纵使有名无实,我亦会将自己当作你的丈夫,尽责照顾你,非是怜悯。”
    “你这人……可真奇怪。”阿九愣了片刻,忽然发出一阵轻笑,笑中隐隐有些苦涩,“那好吧,我的手被是被你心上人所伤,现你去将他的手砍来给我,我自有办法接上。”
    这回,换作孟殊时一愣,道:“我做不到。”
    “你是个重情义的人,这事确实令你为难。”阿九不知在做什么,像是有些脱力,声音越来越轻,语气不复平日的凌厉逼人,“那就请你去找个漂亮姑娘,将她的手砍下给我。我须在十二个时辰内接续断肢,若等到一日过后,便是无力回天,此生再不能用双刀。”
    “恕孟某不能行此不义之举。”孟殊时眉头紧锁,“阿九,你既能接续断肢,想必医术超凡,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非要累及无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要你死时,哪曾问过你是不是无辜?”阿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难道……就不是……无辜的?”
    孟殊时心中担忧,一把掀开布帘,发现满床都是鲜血。原来,两人说话间,阿九已用一种特殊材质的丝线,将自己的断臂缝了回去。此时,被单上的鲜血尚有余温。
    “怪不得今夜她一反常态,同我说了那么多话。多半是因为没有麻沸散,才想借同我说话来让自己分神?”阿九出手狠毒也就算了,可她对待自己都能这般冷酷,孟殊时既惊讶又无奈,心中隐约生出一点同情,可万不敢让阿九觉察到。他迅速清理了床铺,用一条纱巾蒙住双眼,帮阿九擦拭手臂,上药包扎。
    等到料理完这些,孟殊时已是满头大汗。
    蜡烛将要燃尽,阿九的脸庞,在朦胧的烛光的映照下,意外地显得格外稚嫩柔和,全不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白马身负血海深仇,绝不能怜悯仇人,但当他看到这样的阿九,实在忍不住有些难过。说来奇怪,他本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为何对上这天山刀客时,总会情难自禁?许是她生得好看,全不似个刽子手吧。白马害怕自己看久了,会同孟殊时一样可怜阿九,便迅速将青瓦放回原处,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孟殊时本欲离去,但发现阿九的额头滚烫,怕她半夜出事,便将椅子搬到床前,烧了热水、沾湿布巾,为阿九擦汗,再把布巾叠好,放在她额前。
    孟殊时放下布帘,准备坐回椅子上,却忽然被阿九拉住。
    阿九身受重伤,不知服了什么药,浑身发热、神智模糊,死死地拽住孟殊时的衣摆,挣扎叫喊:“匈奴狗!滚开!该死的匈奴狗……把我娘还来!娘?娘……”
    孟殊时粗通胡语,但胡族语言众多,且各有不同。阿九梦呓的声音微弱,他一时间听不大明白,只听到“匈奴”和“娘”两个词,心中推测,或许阿九有个可怜的身世。
    阿九的睫毛浓密如小扇。她的双眼虽紧紧闭着,但因为做恶梦,眼珠一直在动,睫毛轻颤,在雪白的脸颊上,落下了一层朦胧的影。
    孟殊时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便轻轻掰开阿九的手指头,放下布帘,再听不见其梦呓。
    泪珠从阿九眼角滚落,她嘴唇翕动,在梦中轻似无声般地喊了一句:“快跑……白马,跑!”
    ※
    白马行至厢房外,却一片灯火通明。
    岑非鱼对手下人大吼:“你们是如何排兵布防的?一百个人连个饭桶……呸,一百个饭桶连个人都看不住。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派人去找!”
    “你才是饭桶呢,连个错都不敢认,还扒在树上装狗熊。”白马纵跃一步,轻灵落地,“刺客在暗,我们在明,自然防不胜防。拿他们撒气做什么?”
    岑非鱼见到白马,面色瞬间由阴转晴,上前一步搂住他,骂道:“你他娘的!吓掉老子半条命。”
    白马挣开岑非鱼,无奈道:“我就是……去吃了个宵夜。早说过你太抠门,晚饭吃不饱。”随即对其他人说,“让你们担心了,没事都散了吧。”
    岑非鱼骂人骂到一半,忽然被截胡,脑袋里一片空白,但总觉得情绪已经起来,不继续再骂两句心里相当不爽,于是随手指着个兄弟便开骂:“你!你给我说说,为何会混入那么多刺客?老子养你就是让你吃干饭的吗?看你那一身膘!”
    “一身膘”的瘦高个苻鸾被骂得一头雾水,斜睨着岑非鱼,偷偷翻了个白眼。
    白马实在没脸看了,揪着岑非鱼肚子上的肉,把他强行拖进房里,摁在椅子上便懒得再管。
    “你再不回来我可就吃光了。”檀青躺在床上晾肚皮,冲白马挥动手中的食盒。
    白马一把夺过食盒,吃着东西把檀青拉到角落,从怀里取出锦囊递给他,道:“方才我遇见你小舅了。他说对不住,没能及时找到你,让我把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封情信!”陆简看多了宝物,却怕被白马教训,不敢虎口夺食,一件都不敢偷拿,觉得没意思极了。
    房中四人,陆简只敢欺负檀青,见他从锦囊中取出一张青纸,便忽然来了精神,跑将过去,把青纸一把夺过,一脚踩在椅子上,把纸举得高高的,张口就念:“吾弟!暌违日久,甚是想念。事发突然,长话短说。月前,大汗暴毙,我知事有蹊跷,可青儿年幼,我恐他担忧,不敢叫他知晓,身边无人可信,唯有暗自查探。”
    陆简念到这里,渐渐觉出不对,不敢再往下念,便把青纸还给檀青,低声道:“对不住。”
    白马不敢打扰檀青,便将陆简拉走,同岑非鱼坐在一起,饮下整碗茶水,道:“方才遇到一个人,回来路上从耽搁了许久。毕竟是檀青的家事,我不好多说。”他只将遇袭的事简单说了说,“可惜那个刺客被杀了。对了,你见到那没脑袋的尸体,可有从他身上找到什么线索?”
    岑非鱼摇头,道:“是个死士。这人行事万分小心,想必野心不小,迟早会暴露的。”
    白马点头,道:“对,他只要有所行动,定然会留下蛛丝马迹。眼下是敌暗我明,除了静观其变,别无他法。”
    陆简单手拖着下巴,觉得自己实在多余,忍不住插了句话,道:“白马兄弟,我很佩服你,以一己之力对抗朝廷,为十余年前的人洗雪沉冤,我从来都只敢在梦里想。”
    白马失笑,道:“你只要改邪归正,莫再为祸乡里,干那些强抢民男的勾当就好。你父是英雄,别让他看不起。”
    陆简点头称是,“我听你的。”
    白马也不客气,立马道:“待会儿麻烦你跟着檀青,看着他点儿,我现在没空分神,怕他想不开。”
    檀青哪有心思再管其他,接过青纸,一字一字地看起来。
    “我曾跟跟随宋世伯学医,知大汗并非病亡,而是死于‘绵里针’。那药无色无味,掺在日常饮食中,银针试不出来,发作时看似旧疾复发而致体虚脱力,骗过了所有人。营中到处都是奸人的眼线,我的行迹定已暴露,阿姊从不畏死,只牵挂青儿年幼,怕他往后无人照应,恐为其兄所害。我不敢将此事告诉父亲,怕他冲动行事,坏了大周同鲜卑间的和平盛世。吾弟,望你念在姐弟一场,替我将阿青接回王家照顾成人,阿姊在此叩首再拜!
    “其实,自我嫁到鲜卑,大汗独宠我一人,每日与我同吃同眠,纵使奸人不对我痛下杀手,我亦中毒已深,无力回天。大汗对我情深义重,我愿意随他而去。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不要告诉青儿,不要报仇,更不要让他为我报仇,我不愿叫他做甚么大汗,只想看他平安长大。再见不到你了,愿来世再做姐弟。清妍绝笔。”
    “清妍”是王宜兰的小字,檀青再清楚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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