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梦初脾气执拗,刘氏也是难缠的,这些年他夹在中间极力维持,筋疲力尽,没想到还是一头不占一头。
    糜芜悄悄扯了下他的袖子,微微一笑:“别担心,不会有事。”
    刘氏又不傻,真要告倒了江绍,她就彻底没了去处,更何况江绍对她对自己都算不错,她们也不至于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
    糜芜走去刘氏旁边,轻声劝道:“祖母,都是一家人,咱们坐下来好好商量,行不行?”
    江绍也走去搀了顾梦初,低声道:“妹妹说得对,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好商量。”
    张氏撇撇嘴,向刘氏道:“说得好听,真要是把你老人家当成自家人,怎么会把你逼到这份上?”
    江绍回头看她,淡淡说道:“婶娘,侄子真要是吃了官司,江家的公产至少要有一半得送去衙门里头打点。”
    这下连张氏也不说话了。
    大雨下得越发紧了,戌时前后,崔恕披衣站在门内,向匆匆赶回来的随从问道:“刘姨娘在倚香院住下了?”
    “是。”随从躬身答道,“顾太太已经应允了刘姨娘,雨停之后就让她搬回余荫堂。”
    崔恕沉吟片刻,又问道:“落雨之前,拾翠去过刘姨娘那里?”
    “是。”随从抹了把鬓发上淋漓的雨水,飞快地答道,“拾翠前脚刚走,后脚李保家的就爬上屋顶,拿斧头砸了一个洞,紧跟着就下了大雨,李保家的冒雨去了倚香院,另一个婆子跑去叫江嘉林两口子,再后面大小姐过来把人接走,就在倚香院闹了一场。”
    所以,这又是她的手笔?这女子,到底是什么路数?
    崔恕穿上外衣,淡淡说道:“我去看看。”
    此时诸事已定,正是情绪最松懈的时候,也许能探听出什么端倪。
    随从吃了一惊,忙道:“雨太大了,主子,还是属下去吧!”
    崔恕看了眼他兀自滴着水的黑衣,道:“厨下有热水,自去收拾。”
    他随手摘下壁上挂着的斗笠,道:“看好门户。”
    话音未落,人已不见了踪影。
    风雨越来越急,廊庑下挂着的灯笼飘飘摇摇,昏暗的光晕照着小小一方地面,越发衬得处处湿冷。
    噗一声,不知哪里飞来一个石子,正正打在灯笼上,烛光熄灭,倚香院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崔恕在光线消失的瞬间落在廊下,斗笠被取下来拿在手中,雨水顺着帽檐点点滴滴落下,慢慢渗进潮湿的松木地板。
    他快走几步,伏在卧房窗前,侧耳细听。
    风声、雨声和雨滴打在樱桃树叶上的吧嗒声,嘈嘈杂杂围裹着四周,然而崔恕耳力极佳,依旧从这些声音中捕捉到了她的声音:“……二房跟这边有什么恩怨?每次见面都跟斗鸡眼似的。”
    想来是心愿达成,此时的她十分放松,声音里透着慵懒,轻软,还有一丝丝天生成的媚意,在冷雨之中,崔恕却无端觉到点点热意。
    刘氏的声音跟着响起:“还不是为了爵位!你祖父没有嫡子,江嘉林当年就跟你爹抢世子之位,后面你爹袭爵娶亲,姓顾的一直怀不上,江嘉林就想把儿子过继给你爹袭爵,直到绍儿出生,二房才死了心。”
    “唔。”糜芜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涩滞,似是打了个呵欠。
    崔恕听见一阵丝绸摩擦的窸窣声,他想起她此时大约是躺在床上,在夜雨中打着呵欠娇声软语地说话,不觉想起了从前看过的西子春睡图。
    “祖母,”又听她道,“苏明苑又怎么惹了二房?”
    “你爹生下来就认在你祖母名下,所以你祖母过世后,她的嫁妆大头都给了你爹,小头给了江嘉林,”刘氏道,“你爹过世后姓顾的主持着分了家,把那些东西都给了苏明苑,所以二房一直吵闹到现在。”
    “怪不得。”糜芜懒洋洋地笑了起来,“既没抢到爵位,又没抢到钱,肯定气死了。”
    此时听来,她的声音里带了娇憨活泼,像个天真明媚的少女,与初初听见时的娇媚绵软全不一样。崔恕心想,果然是天生媚骨,就连声音都能勾人。
    跟着就听她道:“祖母见过皇帝吗?”
    刘氏道:“见过,之前皇帝出城打猎,我跟在你祖父后面,远远地看了一眼。”
    “老吗?”糜芜低低地笑了起来,“祖母,他们想让我进宫。”
    老吗?崔恕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斗笠的边缘,论年纪,做她父亲绰绰有余。只是,她对皇帝所有的关注点,难道只在他老不老?
    刘氏叹口气,幽幽说道:“宫里呀……你想去吗?”
    “想呀。”糜芜又打了个呵欠,“要是皇帝喜欢我,那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还能把我阿爹接到京城。”
    就这么简单?崔恕微垂了眼帘,并不相信。她回京后处处出人意料,步步都是算计,绝不会像她说的这么单纯。
    “你对你乡下那个爹倒是挺好。”刘氏道,“换了旁人,只怕瞒都瞒不及。”
    “我对祖母也挺好呀。”糜芜笑了起来。
    窸窸窣窣的丝绸摩擦声再次响起,崔恕下意识地摩挲着斗笠,冰凉的雨水慢慢湿了手指。他想她此刻大约蹬开了薄被,正拉住刘氏撒娇吧?好个狡猾的女子,惯会邀买人心。
    再后面,屋里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她似乎快睡着了,崔恕正要离开,却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祖母,你说,我要不要见见崔恕?”
    作者有话要说:  崔恕:今天又是没见上面的一天,画个圈圈诅咒作者。
    糜芜:同诅咒。
    作者:……
    明天你们也别想见面!
    第15章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翌日一早,糜芜透过窗户向外看时,庭中的积水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樱桃树被雨水冲刷得分外青翠,叶尖上挂着的水珠欲落未落,只在那里打转。
    看样子,是个大晴天。
    “姨奶奶,小姐,这会儿要洗漱吗?”拾翠挑帘进来,轻声问道。
    糜芜看看刘氏,笑道:“洗吧。”
    片刻后,锦衣捧着沐盆、胳膊上搭着手巾走进来,拾翠走到近前,向刘氏道:“请姨奶奶洗脸。”
    刘氏坐在床沿上没动,拾翠弯腰用一方大手巾把她的衣襟盖住,又帮她把头发虚虚拢着,锦衣捧着沐盆送到眼前,半跪下去高高举起沐盆,刘氏这才弯腰低头,开始洗脸,耳边听见糜芜说道:“这是我用的盆,祖母别嫌弃,将就用一回吧。”
    刘氏擦脸时,拾翠便举起靶镜给她照着,刘氏丢开手巾,向糜芜道:“你才回来几天,这些做派学得还挺快。”
    “我聪明嘛。”糜芜笑嘻嘻地说道,跟着凑过去,就着刘氏洗过的水也洗了脸。
    刘氏瞧着她,冷哼了一声:“你也不嫌弃是我洗过的?”
    拾翠奉上青盐,锦衣早已重新换过水,糜芜蘸着青盐漱了齿,笑着凑近对刘氏哈了一口气:“祖母闻闻,香不香?”
    刘氏半真半假地推了她一把,摇着头说道:“你呀,别跟我来这套,咱们两个还没亲近到这个份儿上,真是够了,我这把年纪了,对着你时还得一直警醒着,生怕被你哄了。”
    “我哄谁,也不敢哄祖母呀。”糜芜只是笑嘻嘻的。
    刘氏心想,她可真是喜欢笑呢,大约这最能掩饰她的情绪,让人没法子窥探到她真实的想法吧。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样警惕,心眼儿这么多呢?若是娇生惯养着长大,肯定不会是这幅模样吧?
    刘氏这么想着,便有些感慨:“你在乡下那会儿,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她说的,自然不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苦。糜芜仍是笑着,轻描淡写道:“还好,有我阿爹护着,并不怎么苦。”
    刘氏哼了一声,道:“你生得这个模样,你那个乡下爹一把年纪了,家里又贫苦,怎么护得了你?不过以后你倒是不用怕,江家虽然不济,至少不会让谁欺负了你。”
    美貌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丫头来说,未必是好事,她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多少知道些其中的难处。
    糜芜知道刘氏说给她的这些话,就像她说给刘氏那些话一样,半真半假,未必能做数,然而心中却还是有一点暖意慢慢散开,便点着头,乖顺地说道:“有祖母护着,我不怕。”
    “你呀。”刘氏想说点什么,一时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早膳过后,刘氏搬进了从前居住的余荫堂,那里窗明几净,房屋宽敞,正是她最中意的住所。
    顾梦初一夜不曾睡着,再加上生了气,大清早便头疾复发,太阳穴上贴着膏药,额头上捂着热毛巾,拉严了窗帘在卧房里躺着,只觉得头也疼,心口也疼,怎么都是不舒服。
    苏明苑一早便来守着她,此时刚出去给她取药,王嬷嬷便凑近来低声说道:“那位搬过去了。”
    顾梦初用力按着太阳穴,烦躁之极:“不必跟我说,我也不想听!”
    “太太,”王嬷嬷试探着说道,“那位之前已经消停多了,怎么突然又闹起来?是不是跟小姐有关系?”
    “肯定是她!”顾梦初烦躁到了极点,急急说道,“跟她那个贱人娘一样,专一跟我作对!总有一天,我要收拾了她!吴成龙什么时候能进京?”
    王嬷嬷忙道:“快了,就是这几天吧。太太放心,只要她还想进宫,还想嫁人,就得求着您瞒下吴成龙的事,您再忍耐几天,到时候要杀要剐,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顾梦初深吸了一口气,道:“好,你催着点,让他们快些!”
    王嬷嬷巴不得一声,连忙又道:“还有那个糜老头,太太最好也给捏在手里,包管她更听话。”
    顾梦初皱了眉,有些疑惑:“糜老头?拿他做什么?小妖精压根就没打算带他进京,应该不会在乎他的死活。”
    “可是锦衣说,小姐托伯爷给糜老头写了信,好像还带了不少吃穿用的东西。”王嬷嬷道,“要是她真的不在乎那个乡下老头的死活,怎么会赶着写信?”
    顾梦初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你尽快安排……”
    “姑妈,药熬好了。”
    苏明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顾梦初忙住了声,跟着就见苏明苑端着药碗走进来,道:“姑妈,糜芜妹妹在外头,想要给您请安。”
    “让她走,我不见她。”顾梦初接过药碗,道,“明苑,别对她太客气了,这种人不值得你好言好语。”
    苏明苑自那日之后,再想起糜芜时总有些说不出的抗拒,此时见顾梦初这么说,心中竟有一丝说不出的痛快,忙点头应了,出得门来,扬着下巴冷冷对糜芜道:“你走吧,太太不想见你。”
    “那等太太心情好点了,我再过来吧。”糜芜虽然察觉到她的异样,却还是凑到近前笑道,“姐姐,等你有空时,带我出去逛逛好不好?”
    她得尽快去见窈娘,苏明苑是个很不错的掩护。
    苏明苑不冷不热地答道:“到时候再说吧,我未必有空。”
    “好姐姐,”糜芜笑着挽住她的胳膊摇了摇,“我回来到现在,最远只是到过叔父家里,连京城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姐姐最好了,改天带我出去逛逛好不好?”
    这话说的轻俏却又可怜,苏明苑的心情复杂起来,既可怜她,又可怜自己,到最后都变成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便拨开她的手,低声道:“到跟前再说吧。”
    糜芜依旧笑着,道:“姐姐别忘了啊!”
    转身离开时,糜芜眼中已经没有了笑意。那天苏明苑哭着从顾梦初房里出来后,对她的态度就变了,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惜她一无所知。
    这样不行,她得尽快在府中安插上自己的耳目。
    苏明苑见她离开,这才回去房里,端起药碗吹了吹,又用银匙舀出一点尝了尝,确定不热了,柔声对顾梦初道:“姑妈,可以吃了。”
    顾梦初接过来一饮而尽,叹口气说道:“明苑,亏得有你在,姑妈心里才好受些。”
    “姑妈,”苏明苑从果碟里拿过一颗蜜饯递过去,低声道,“那我一辈子陪着你好不好?”
    “好呀,”顾梦初总算有了点笑模样,“等你过了门,咱们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再不会分开了。”
    苏明苑的脸变得煞白。她想坦白心事,却又知道顾梦初恨着崔恕,一旦开口,自己现在有的这些,姑妈的宠爱,贵女的身份,只怕都会化作乌有。她含着泪,轻声道:“我不嫁人,我只想这样陪着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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