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一折腾,肯定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如果陛下不要我,等我回去,就有的受了。”她轻轻一笑,带着几分忧伤垂了眼皮,“陛下,我是不是赌错了?”
    她眉目宛然,笑意中透着浅淡的忧愁,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崔道昀阴郁的心境突然又生出了几分惆怅。
    如果挽月这么大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她身边,护着她宠着她,他们会不会能有别的结局?
    许久,崔道昀低声说道:“你既然想留下,就留下吧。”
    他抬步向外,打开门扉,扬声叫人:“汤升,给她安排住处。”
    糜芜心中一喜,眼见他抬步还是向外走,连忙起身追上,扯住了他的衣角:“陛下是不是还要去围猎,带我一起好不好?”
    皇帝的态度太不明朗,须得片刻不离,弄清楚他心中所想。
    崔道昀回头看她,目光暧昧不明:“怎么?”
    糜芜扯着他的衣角,轻轻摇了摇,声音里便有了撒娇的意味:“我不想离开陛下。”
    在这一刹那,崔道昀再次透过她看见了那个总喜欢向他撒娇抱怨的女人,然而他到底还是摇摇头,淡淡说道:“你留下,等朕。”
    两刻钟后,郭元君接到贴身内监传来的消息,皇帝留下了那个擅闯行宫的江氏女,还在寝宫里给她留了一间屋子。
    郭元君抬手扣弦,一支白羽箭稳稳地射出,恰恰射中一只奔跑的野兔,四周的随从欢声雷动,郭元君放下长弓,朗声吩咐道:“去告诉陛下,就说我在这边等他。”
    镶嵌了红宝石的马鞭重重抽在马臀上,桃花马飞也似的冲了出去,郭元君瞄准草丛中隐约露出的鹿角,抬手又是一箭。
    内监飞快地跑过去查看,跟着惊喜地高呼道:“皇后娘娘一箭命中,猎得牡鹿一只!”
    四周又是一阵欢声雷动,郭元君看着内监们抬过来的那只雄壮的公鹿,笑着说道:“鹿角锯下来带回宫去,鹿肉今晚烤给陛下吃吧,不知死活的东西,谁许你到处乱撞!”
    夜幕降临时,盛宴再次在牧云殿举行,广场上燃起了熊熊篝火,火堆上架着洗剥好的猎物,烧烤的肉香阵阵飘散,崔道昀坐在二层高阁上,看着楼下的歌舞,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郭元君亲手奉上一碟切好的鹿肉,笑道,“尝尝臣妾猎到的牡鹿。”
    崔道昀夹了一块送进口中,点头道:“很是新鲜。”
    他抬眼一看,就见侍奉宴席的宫女们正络绎不绝地往席上送来一盘盘烤好的猎物,想了想便扬声唤来汤升,道:“把这些肉各样拣一盘,给江氏女送去。”
    汤升答应着离开,郭元君放下细瓷鎏金边的碟子,笑着说道:“陛下准备怎么处置江氏女?”
    “朕还没有想好。”崔道昀不是很愿意跟她谈论这个问题,转脸向下首的席面上看了看,问道,“太子呢,怎么不见他来?”
    太子崔祁煦,郭元君唯一的儿子,如今的东宫太子。郭元君也往那边席面上看了看,含笑说道:“太子知道围场有贼人后一直很担心,刚刚向金吾卫询问捉拿贼人的情况去了。”
    也许是她从来都安排好了一切的缘故,崔祁煦性子十分规矩,连这些小意殷勤的事都不知道做,方才还是听了她的劝才出去的。
    崔道昀颔首说道:“皇后费心了。”
    郭元君一听这话,就明白崔道昀已经知道这是她的授意,只是笑了笑没再多说,却在此时,就见崔祁煦快步走来,向崔道昀弯腰一礼,蹙眉说道:“父皇,儿臣方才问过金吾卫,上午闯进围场的贼人仍旧没有抓到,如今猎场中只怕还潜藏着贼人,为了父皇的安全,不如暂停围猎,早日移驾回宫吧!”
    郭元君暗道不妙,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听见崔道昀说道:“几个贼子罢了,还不至于如此。”
    皇帝一直都不太满意太子这种谨小慎微的性子,谁知太子一开口,便又绕到这上面去了,郭元君连忙向崔祁煦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跟着向崔道昀说道:“金吾卫找了一天都没找到什么眉目,以臣妾之见,不如让太子领了这件差事,也是太子对陛下尽一点孝心的机会。”
    金吾卫与虎贲卫的各级将领都是皇帝亲自指派,是皇帝的心腹嫡系,从不会假手他人,崔道昀淡淡说道:“这才半天的时间,不必着急。”
    他看着崔祁煦,问道:“太子今天猎获如何?”
    “儿臣猎到了一只野兔。”崔祁煦刚刚被母亲递了一个眼色,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此时正在紧张,没来得及细想就道,“儿臣的骑射功夫都只是平常,又担心杀伤太多有违天和……”
    “你母亲今天猎到了四只野兔,一只牡鹿还有两只麂子,”崔道昀说着站起身来,负手向外走去,“有空向你母亲讨教讨教,皇后的骑射功夫,即便在男子中也算是了得了。”
    崔道昀瞬间已经走到殿外,向身后众人说道:“朕要独自走一走,你们不要跟着。”
    郭元君一阵懊恼,再看崔祁煦一脸茫然的模样,不由得低声斥道:“你父皇高高兴兴来围猎,你跟他说有伤天和?你是怎么想的!”
    崔祁煦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是儿子说错了,母后,父皇既然发了话,那我明天就跟你学骑射……”
    “不必!”郭元君打断他,“你父皇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崔祁煦问道。
    郭元君望着崔道昀的背影,脸色难看起来。他的意思自然是说,皇后强势,太子喑弱,可恨自己精心养大的儿子,却连这句话都听不懂。
    崔道昀踏着楼梯向下行去,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
    早些年他对太子也曾寄予厚望,否则也不会早早定下东宫之位,小时候明明是聪明伶俐的一个人,谁知道长大后,却变成这样平庸的一个。若是在平常人家也就罢了,可他是太子,一国储君,怎么能放心把国家交到他手上?
    更何况皇后强势,镇国公府手握兵权,若太子还是这样对皇后言听计从的,将来的天下,到底姓崔还是姓郭,还得两说。
    崔道昀下意识地眺望了下南方,那人正在江南查处贪墨案,这些年观察下来,那人杀伐决断,隐忍机变,手段计谋都是一等一,假如这次他办得好,就召他回宫,也算给自己多一个选择。
    牧云殿外,金吾卫左将军带队正在值守,突然看见皇帝从里面走了出来,连忙躬身行礼,道:“启禀陛下,微臣奉命搜索贼人,在东边树林里发现了一些可疑的踪迹,确实有外人闯入。”
    “人呢?”崔道昀停住步子,问道。
    左将军道:“微臣无能,目前还在搜查。”
    “那就是没抓到了?”崔道昀淡淡说道,“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微臣已经加派人手,沿着发现的可疑踪迹继续追查,”左将军忙道,“陛下,在此之前,是否需要暂停围猎?”
    “不必,”崔道昀淡淡说道,“换些得力的人,不要再一无所获。”
    他抬步欲走,忽地看见左将军背后站着的谢临,便又停住步子,道:“谢临?你怎么在这里?”
    谢太傅是皇帝的授业恩师,因为这个缘故,谢临幼时便曾数次入宫面圣,自然是熟脸,此时听见皇帝过问,忙道:“微臣十数日前荫选金吾卫。”
    金吾卫是武职,勋贵世家中不爱读书的子弟们才会进金吾卫,谢家累世书香门第,子弟们多是走科举的路子,崔道昀有些意外,问道:“你家里不准备让你走举业的路子?”
    谢临道:“微臣不是读书的料子,倒是对舞刀弄枪有些兴趣,所以向金吾卫递了履历。”
    崔道昀点点头,便向左将军说道:“让谢临跟着去查。”
    谢家的子弟从来都是芝兰玉树,无论学文还是习武,前途都十分可期,先试试谢临,若是可用,也暂且备着。
    谢临高声谢恩,等直起身时,就见崔道昀已经往寝宫去了,谢临想起糜芜就在那里,心中  ,怎么也无法平静。
    崔道昀踏进寝宫时,四周静悄悄的,除了当值的宫人,其他随行的宫眷都还在牧云殿中,他想起糜芜,却不知道汤升把她安排在哪里住下,于是沿着抄手游廊,信步向后殿一代走去。
    上弦月升起在半天中,淡淡的银光洒在宫墙上廊柱间,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银霜,崔道昀慢慢走着,转过一重月洞门,在合欢树细碎的影子下面,忽地看见了糜芜。
    她已经换掉了那件不伦不类的男袍,穿上了浅碧色的宫装,正垂着两条腿坐在窗台上,脸上带着笑意,小巧玲珑的两只脚晃呀晃的,没有片刻的安静。
    她头顶上是完全打开的明瓦窗,月光从半透明的瓦片里倾泻在她身上,半是透明的灰色,半是透明的白色,于是她整个人就笼在明暗交杂的光影里,恍惚得不像是真人。
    崔道昀不由自主停住了步子,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像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笑容越发明媚:“陛下来了。”
    她轻轻一跃,从窗台上跳下来,奔到了他的身边:“陛下猎到了什么?”
    “一只灰狐。”崔道昀下意识地说道。
    “好玩吗?”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我从来没打过猎。”
    好玩?从来没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围猎,崔道昀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她却又撇下他跑了回去,从窗户钻进屋里,再露面时,一只手托着五格攒心盒子,里面放着各色烤肉,另一只手拿了酒壶和筷子,笑着说道:“谢谢陛下命人送来的烤肉,不过我不大认得是什么肉。”
    她在窗沿上坐下,把攒心盒子放在中间,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摸出了两只白色鎏金边玛瑙杯子,笑着说道:“陛下吃酒吗?”
    “朕不饮酒。”崔道昀慢慢走到近前,看着她身上浅碧色的宫装,低声道,“换衣服了?”
    “是呀,汤总管给我找的,陛下该不会要让我做宫女吧?”糜芜看似随意的问道。
    崔道昀心中一动,宫女?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既能留下她,又能随时打发走了她。
    糜芜夹起盒子里的一块肉,问他:“陛下吃吗?”
    崔道昀摇摇头,糜芜便自己吃了,跟着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崔道昀站在那里,默默地看她饮酒吃肉,她吃的很快也很仔细,大口大口的,让人在旁边看着都起了食欲,崔道昀不觉近前一步,她觉察到了,抬头看他,夹着一块肉问道:“这是什么肉?”
    “兔肉。”
    “这个呢?”糜芜吃掉这块,又夹起一块。
    “鹿肉。”崔道昀耐心地答道。
    不多时糜芜已经将盒子里的肉都问过了一遍,带着几分憧憬道:“我从来都没有打过猎。”
    “想去吗?”崔道昀下意识地问道。
    第44章
    山风猎猎, 糜芜跟着崔道昀身后, 踏着月色,轻快地向围场行去。
    手心因为紧张泛起的湿意已经消失, 心底的不确定却久久无法消失, 糜芜看了眼走在前面、腰背挺直的崔道昀,虽然他说话的口吻从不见得如何严厉, 虽然他从来没流露过明显的喜怒之色, 但他带给她的威压,却是前所未有的。
    他是成熟的男人,也是强大的帝王, 她在他面前, 只是个涉世不深的少年人,他虽然被她这张酷似惠妃的脸吸引着留下了她, 但他对她的兴趣, 似乎也仅止于此,虽然他看起来对她十分温和,但她能感觉到, 事情并没有像她想象中一样发展。
    从前她一直觉得崔恕难缠,然而相处得久了,总也能摸出几分崔恕的脾气, 可崔道昀却像没有脾气, 除了在寝殿中她说谎时他满带厌恶地让她滚出去之外,他整个人都是温和平静的,像一个戴着面具的假人, 完全没有烟火气息。
    白天她央求他时,他并不同意带她出来,此时却突然改了主意,糜芜知道应该是自己的某一点打动了他,却怎么也猜不出来,究竟是哪一点。
    眼下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皇帝与惠妃之间,绝对不像传闻中那样简单,除了延续十多年的专宠,他们之间肯定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事情。
    今后,该怎么办?
    糜芜控住马,停顿了片刻,前面的崔道昀也许觉察到了,也许没有觉察,但他始终没有停步,只顾自己往前走去。
    说到底,她与他之间差了太多,他是心机深沉的帝王,她却是一无所有的少女,实力悬殊的较量,从来就是前途未卜。
    该怎么办?
    糜芜忽地加鞭,催着座下那匹小红马向前追去,娇艳的红唇跟着便翘了起来。皇帝心思难测,那么就不去测,她只凭着自己便已经走到了这步,看来好运气是站在她一边的,既然如此,只管去做,又何必想太多!
    她很快追上了崔道昀,笑盈盈地问道:“陛下准备猎什么呀?”
    崔道昀眼睛看着前面,淡淡说道:“不得与天子并肩,你僭越了。”
    “一时高兴,给忘了。”糜芜勒住马,等他走过半个马身的距离,这才慢慢跟着,道,“陛下,深更半夜的,能看见猎物吗?”
    崔道昀道:“到跟前就知道了。”
    这也是他生平头一次夜间出来行猎,汤升已经带着人先行过去打点了,但究竟能不能看见,他也不知道。
    仔细回想起来,这几十年里,还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一时兴起,由着性子做事的时候。
    也许是她太年轻,跟年轻人在一起,难免让人也跟着孟浪起来,不知不觉忘了规矩。
    只是再一抬头时,前面已经是一片灯火通明,原来汤升带着手下的人,在猎场的树枝间挂了无数盏灯笼,照得林子里一片光明,跟着就听她嗤一声笑,探身靠向他,带了几分促狭轻声说道:“是陛下让人弄的?这么大动静,就算有猎物,也早给吓跑了。”
    崔道昀眺望着那一带闪烁的灯光,唇边不觉便带了点淡淡的笑意,道:“是呢,朕给忘了,天子出行,怎么可能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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