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讨论的是黄巾贼的领袖能够在火上行走而毫发无伤的本事,崔颂说水是个什么意思?谁不知道水能灭火,在火上走和在被水扑灭的碳灰上走,能一样吗?
    “我何曾说过要用水浇灭火盆?”崔颂挺起后脊,不避不让地看向那人,“只需将脚浸入水中半息,再赤脚于火上行走,便可全身而退,丝毫无损。”
    “荒谬之极。”一人低声斥道,“纵水能克火,寥寥之水,如何抵抗那燎原大火?”
    其他人虽未出声,眼中亦尽是不以为然之色。
    水虽然能够灭火,可前提是要有对应的量,将脚浸入水中再取出,能沾上几滴水?恐怕脚刚碰上火,那些水滴就被蒸干了,能抵什么用?
    崔颂没有为自己辩驳。
    他不想和他们解释液体在骤遇极热的时候会产生一层绝缘的气态防护层,在短时间内隔绝大量热度,也不想解释水蒸气导热比液体还慢得多。莱顿弗罗斯特效应[1]涉及热力学的内容,在这些人看来确实像是无稽之谈。
    总归崔颂也没指望他们能够接受这个解释。就算是有人相信了“踏火而不伤”是因为沾了水,恐怕也会有人把它归结于“水神保佑”,而不会理解水的形态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至于喝符水治病,要么那被治好的人是个托儿,要么就是安慰剂效应[2],涉及心理学范畴,更加不好说明。
    未料崔颂的不辩驳,在有心人眼中便是底气不足。
    先前出声质疑的几人正要再嘲,忽见祢衡扯下头顶的玉冠,重重往地上一掷。
    离得最近的几人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这狂妄无礼的家伙又在发什么疯。
    祢衡摔完冠,披头散发,又褪下自己的外衣,随手丢到旁边。
    几个克己守礼的士子被他的行为惊呆了:“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祢衡并不理他们:“取火来。”
    崔颂蓦地看向他:“莫非你要——”
    祢衡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
    崔颂被哽得不轻,却也不能就此放弃劝说:“不过口舌之辩,何必如此。”为了和人争个黑白,以身犯险,去闯刀山火海,值得吗?
    “犬吠尔,我岂会萦挂于心?”祢衡嗤笑,踢开木屐,踩在池塘边的河泥上,“倒是这吠声不止,听得人心烦,不若让他们开开眼,莫要蜀犬吠日,蝉不知雪。”
    原本还被祢衡的行为惊到,因他以身犯险检验真相,被他的胆识折服的士子,在听到紧接其后的嘲讽后,纷纷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把祢衡重新拉回黑名单。
    之前与崔颂搭话的布衣士子温声劝道:“坐戒垂堂,足下何必以身犯险?”他暗指崔颂所说未必是真,祢衡若去踏那烈火,必然会被灼伤。
    说是未必,但在这些士子看来,崔颂的那些话就是谬论,这祢衡还想去踏那火盆,不是作死是什么?想来此人不仅狂,还疯得不轻。
    布衣士子许是出自好意,然而祢衡并不领情,甚至没有正眼去看对方:“邻人号丧,惺惺作态。”
    布衣士子遂不再多言。
    崔颂感觉自己的压力有些大。
    他虽然知道有这么一个理论,但他学的不是热力学,可以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仅仅只是知道这个名词罢了。更何况,实践和理论是不同的,达成这个现象最重要的条件是:火的温度必须高于水的莱顿弗罗斯特点(Leidenfrostpoint)。然而这个点与水质、水温有关,他不会算。
    万一火温没达到莱顿弗罗斯特点,那么踏火而过的祢衡,大概要被烧成烤猪蹄了。
    在感到压力的同时,崔颂也有些疑惑——
    祢衡的言行一向出人意料,想要亲身上阵以身试险并不稀奇。可他难道就没想过,自己的所言或许全是胡诌?就不怕被自己坑惨了?
    崔颂忍不住低声提醒祢衡,却又收到了对方关爱脑子的眼神。
    “若是无用,我及时退出火盆便是,于我何妨?——倒是你,”祢衡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眼,无甚好意地道,“堂堂名士,信口开河,为人耻笑——可比衡要惨多了。”
    前半句听着豁达大气,可祢衡偏偏要续上一句嘲讽,使得整句话的深意完全变了味。
    听起来还像是对他的幸灾乐祸。
    如果不是崔颂早通过历史得知了祢衡的作,说不定已经被他惹恼了。
    崔颂不由想到了《希腊神话》里的嘲讽之神,摩墨斯,跟祢衡真是神似,以至于他很想和祢衡科普一下这位西方神明,问问他是什么看法。
    这时,园内的仆从送来数十个火盆,依次排开,叠成一条三丈长的火道。
    祢衡往河中走了几步,直到河水没过膝盖,方才卷袖上岸,缓缓来到火盆前。
    他二话不说,就这么踏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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