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定蔡邕的罪’会让群臣不安,我倒要问问——若蔡邕妖言惑众,四处散播这‘可惜’之言,以他的旷世才名,将会有多少人信以为真,将汉室的罪人奉为英雄?你这般置无辜惨死的百姓与群臣于何地,置我等为匡正朝纲、诛杀奸佞而忍辱负重的群英于何地?”
    这一层层帽子下来,蔡邕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这是无意中触怒王允了,不管如何,这些无端的罪名他绝对不能承认的,承认了就完了。
    遂立即道:“司徒何出此言?邕绝无此意,只一时有感而发,不曾想竟引起司徒的误解。邕在此立誓:邕心向圣上,心系黎明,绝无异心。若行那鬼祟之事,便让我受千万人唾骂,不得好死。”
    王允正想斥他一句“巧舌如簧”,却听一道清越的声音含笑道:“司徒担心蔡中郎胡言乱语、扰乱视听,这简单,让蔡中郎当场写一首赋作,明辩董卓功过是非,由司徒掌眼——若无异状,既可示以天下。如此一来,世人皆知董卓恶行,蔡中郎若想‘妖言惑众’,其言必会与此赋自相矛盾,令人生疑。而蔡中郎的‘妖言’,自是无人再信。”
    这其实是胡扯。但是此言妙就妙在——正如王允对蔡邕的断罪是“薛定谔的有罪”,崔颂此言,正是与王允之言相对应的“薛定谔的无罪”,是循着王允的逻辑来的。
    王允若要驳斥他的提议,那王允先前的言论便会被他自己推翻。
    王允此时心中有些后悔。早知崔颂对他不甚亲近,就不该为了给自己增添羽翼,而去拉拢抬举戏志才。这二人显然是一伙的,且对他毫无依附之心。哪怕因为共同利益与他联合起来抗董,在董卓死后却不会为他所用。
    心塞的王允尚未想到,眼前这局面还不是最让他心塞的。
    因为不久之前,他从旁人那知道崔颂与荀攸有交情,王允便心下寻思着,自己与荀攸也有个把子交情,且荀攸素来反感董卓,又被董卓关在监狱里磋磨了好几个月,对董卓自然恨之入骨。要论在座之人对董卓的恨意,恐怕谁都比不上荀攸。
    自信判断的王允立时定下计谋,转而对荀攸道:
    “公达以为如何?”
    荀攸起身道:“不念旧恶,怨是用希[1]。”
    这是论语中的一句话,意思是伯夷、叔齐两个人不记仇,而仇敌对于他们的怨恨也就少了。
    虽然用在此处并非完全适用,却委婉而清楚地表达了荀攸的立场:劝君放下憎怨,息事宁人。
    王允却执着地认为荀攸的话应该另含深意:或许,荀攸是在劝自己顾全大局,不要因为蔡邕的不识抬举而妄自动气,与众人争执……
    与崔颂一同被安排在后席,只一味饮酒的郭嘉懒洋洋地打了个酒嗝,接口道:
    “正巧,同篇还有一句话,‘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2]。’不知司徒以为如何?”
    孔子说,花言巧语,腆着脸示好,跪舔一样的恭敬,不仅左丘明觉得可耻,我也觉得可耻。心中藏着怨恨,表面上却与对方十分友善,(这种人),左丘明觉得可耻,我也觉得可耻。
    王允这回是真的绷不住脸色,仿佛被人当着脸狠踹了一脚,疼得直抽抽。
    他之所以被蔡邕的话激怒,正是因为蔡邕的话戳中了他心中的隐秘之处——
    他曾为了取信于董卓,百般讨好,曲意逢迎,甚至不惜违背原则与道义,终于获得董卓的信任,将朝中之要事交由他处理。
    他一度感到深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圣上,为了百姓,不得已的忍辱负重,并在暗地里小心布局,与众人商议诛杀董卓的计划。
    作为正义的一方,他应当是伟大的,是大义无私的,可其中藏着几分私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蔡邕的话,仿佛一把凿子,砸中了让他不愿正视的污秽。他惶恐且愤怒,这才好似昏了头一般,要拉蔡邕锒铛下狱。
    而此刻,郭嘉引用的孔子之语将暗藏于争权夺势之下所有阴私扯开,直接暴露了他最在意的地方。
    崔颂窥见王允脸色,再凭借他对郭嘉的了解,立时明白过来其中的关窍。
    他不等王允做出反应,立即上前一步,走到堂中,朝座上的王允并袖一礼:
    “昔日颂得罪大鸿胪卿,是蔡中郎不辞辛苦,赶至刘府为颂说项。此等恩情,被蔡中郎视为举手之劳,颂却不能忘。故今日与好友贸然进言,有言语得罪之处,望司徒海涵。”
    王允听闻“说项之情”,不禁想到先帝之时,自己曾得罪张让,险些丧命,是当时的大将军何进、太尉袁隗,以及司徒杨赐向圣上求情,这才得以免罪。
    然而,当太尉袁隗全家蒙获灭顶之灾时,他却没能站出来,在董卓面前替袁隗说上一句好话……
    再多的不得已,终究还不是辜负。
    王允叹息了一声,摆袖散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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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出自论语。注释见文中。
    第107章辗转
    这一场宴会就此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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