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观笑笑,“你不觉得,这里比起皇宫,更像一座寺庙?”
    “柬埔寨和泰国一样,也是以佛教为国教……”杨果下意识接口,然后看见徐观的表情,也笑了,说:“走吧。”
    走出富丽堂皇的大皇宫与风情独特的花园,金边街头巷尾的破旧民防再次映入眼帘,杨果舒心地呼出一口气,调侃徐观:“你看,十美元门票呢,不到半小时就出来,真浪费。”
    “我第一次来。”徐观说:“你要是想开发这里,以后不会也经常来吗?”
    杨果顿顿,嘴角笑意未变,慢慢说:“对,说不定以后,会常来。”
    徐观看了眼时间,尚早,于是又叫来突突车,带杨果去杀人场。
    钟屋杀人场离市区有些距离,坐突突车很费时间。这里曾经是红色高棉的集中营,一提到这三个字,再单薄的文字里仿佛也能瞬间染上悲痛。远远看到佛塔的金色顶尖,天光已经略微黯淡,杨果放下了嘴角的笑容。
    这里于她,是在金边最想来,又最不想来的地方。
    徐观下车,调好单反,说:“走吧,已经晚了。”
    杨果让他等等,走去租了一个中文解说器,插上耳机,分给他一边。
    两人就这么一人一只耳机,慢慢向着中心走去。
    一路都很安静,景区的白人较多,满地爬来爬去的蚂蚁,太阳隐进云层,天际是血红色霞光,所有人都显得更沉默。
    这里曾经挖出过九千多具白骨,因此又被称作万人冢。
    塔的内部不设隔断,层层玻璃里堆满白色的头骨,是在动乱年代逝去的人们,在百年后的今天被一层层叠放,满满直至塔顶。最下层,摆放着相应的杀人工具,不少已是锈迹斑斑,但仍然能从冷漠的刀锋间,看清世间最强烈的恶意。
    徐观在认真拍照,杨果的耳机里传来解说员低沉的声音:“半夜放着劳作的音乐,将人拖出去杀害,受害者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将面对的是什么。从孩童妇孺到……”
    她看到她的左手边,有一个小小的头颅,就藏在白色的泛着血腥味的数千头骨之中。那么小,也许死亡的时候还不超过十岁。
    她实在忍不住,摘下耳机走了出去。
    一只黑猫在院子里趴着,打了个哈欠,小颗尖牙在树影里闪出寒凉的冷光。
    外边的阴影处有很多可供休息的长椅,杨果走出烈日,打了个寒噤。她挑了张没人的坐下,深深喘了口气。
    身边坐下一个人,是徐观。
    徐观没说话,静静将解说器关掉,耳机线一圈圈细致绕好,放在旁边,然后往后靠在椅背,仰头看天。
    杨果很想抽烟,但也知道不好,正有些坐立难安,徐观突然握住她搭在腿上的手。
    他握得很紧,也很稳,起了一阵风,佛塔的尖端在天空里静默肃立,院里的菩提树叶沙沙作响,仿若僧侣们安沉的吟唱。
    杨果看着一旁弯绕如蛇身的菩提,说:“有点讽刺。”
    徐观淡淡道:“嗯。”
    世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但关于死亡,总是下意识拥有相同的悲悯。
    等两人回到市区,已经入夜了,小青加了杨果微信,给她发了个定位,就在大皇宫的对面,河边的一家小酒吧。
    原以为是个小资情调的清吧,没想到到了地方一看,原木色的矮桌矮椅,每个桌子旁边一台小风扇,还是露天的。厨房就是老板的小推车,带着玻璃柜,一层是石螺、青芒果和罗勒叶等小吃,二三层就是各色酒类。
    小青坐在离推车最近的那桌,冲他们招手。等杨果坐下才发现,这位置绝佳,就靠着河边,还能看到河对岸大皇宫的塔尖。
    这一处真是好地方,离高档酒店远,街边一溜摆摊卖夜宵的小商贩,有国内大排档的氛围,也有临河享受夜晚清风徐来的情调。
    “真会选。”杨果夸她,接着说:“推荐点好酒,今晚我请客。”
    小青用高棉语冲老板说了几句,玻璃柜后的年轻男人冲她露出迷人的微笑,然后从台面下拿出几瓶金色的易拉罐,拉开罐子倒进满是碎冰的塑料酒杯。
    给他们上了酒,肤色黝黑的年轻老板又回身取了片蚊香,点好后放在矮桌旁边。
    “ankorbeer,吴哥啤酒,算不算好?”小青举杯道:“干杯!”
    杨果拿起酒杯跟她相碰:“算啊,特色就是最好的。”
    小青还点了石螺,螺蛳被海带盐水煮过,外壳咸,内里的肉就味道刚好,嚼劲十足,拿牙签一戳一扭,整团新鲜螺肉就出来了。
    冰过的啤酒在塑料杯沿漫上白雾,河风徐徐,柬埔寨小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尤克里里,唱起情歌来。
    肤色黝黑的年轻男人,音色清澈,歌声悠扬,黑亮的双眼盯着小青,眉目间全是深情。
    他唱高棉语,杨果没听懂,却看懂了,拿出烟用眼神询问小青,对方却没空注意她。
    杨果笑了笑,点上烟,拿胳膊肘顶她,“男朋友啊?”
    小青这才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是啦,他在追求我。”
    杨果随口问道:“你在这边呆了很久吗?”
    “嗯,”小青喝一口酒,继续说:“我其实是华人,台北也很少回,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
    所以是在东南亚长大的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开一家民宿,听来往旅人讲述大千奇妙世界的故事。
    徐观已经默默喝完一杯酒,自己起身去玻璃柜台续上,坐回来时看到杨果举起酒杯,突然伸手挡了挡,说:“你要喝?”
    杨果的手腕被他压住,抽出来反压住他的,瘦长的手指在冒出水珠的杯沿轻敲,“我不能喝吗?”
    徐观的手向上摊开,杨果的手故意向下压,肌肤贴着肌肤,脉搏贴着脉搏,徐观眼神沉了沉,低声道:“喝吧,我在。”
    歌已经唱完了,小哥开始重新照顾生意,小青挑出满满一盘螺肉放到中间,“吃吧,吃饱了好讲故事。”
    杨果说:“没有故事啊,我只是一个单纯的黄金剩女。”
    徐观笑笑,就着相贴的姿势握住她的手腕,说:“最有故事的不就是你这样的。”
    他掌心的温度总是热过她的体温,存在感明显,想忽视也没办法,杨果微微向他倾身,未化妆的眉眼清淡,声音也清淡:“真的没有故事。”
    “我很无聊的。”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食指指尖往杯沿的水珠上靠,将触未触。
    “这辈子都只看过一个人,只爱过一个人。”
    河里有行船驶过,搭载世界各地的游客,五彩斑斓的船灯一跃而下,在镜子般的河面荡出破旧错落屋舍的倒影,和绚烂的寥寥繁星。
    柬埔寨小哥将尤克里里收起来,动作间触碰到琴弦,发出轻轻的短暂的一段音节。
    似湄公河的水波一样温柔。
    徐观看着身边的女人,看她半垂下的睫毛,耳骨上一整排黑色的碎钻,和肩胛骨后的半只翅膀,与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肤色,奇异和谐的对比。
    他突然再次体会到那种特殊的感觉,掌心里手腕纤细,食指和中指能触到微弱跳动的脉搏,微弱,又蓬勃。
    好像如果再深一点,再多想一想……他就能看到她,能看到一个完整的灵魂。
    第36章
    夜风温柔笼罩对面肃穆庄严的皇宫佛塔, 富丽的宫墙外围,却是低矮的平房和混乱的街道交通。这是杨果喜欢的景色, 就着热带的风, 和满街人群踢踏着人字拖的惬意,她不觉喝了很多。
    说好的你有故事我有酒的游戏,到头来只有小青一个人张着小嘴叭叭叭把自个儿的事抖落个干净。杨果和徐观一杯杯喝着酒,含笑听小姑娘讲短短两年间, 作为民宿老板能遇到多少有趣的旅客。
    直到小青口水说干,嫩白的脸蛋泛起红霞,已经完全忘记了今晚的目的。
    杨果眯着眼睛,单手撑着下巴看徐观,男人神色淡淡的, 问她:“还行吗?”
    “怎么不行……”杨果这样说着,突然向他靠拢,下巴抵上男人肩膀, 吃吃笑,“我要是真不行了, 你不是在吗?”
    看样子已经是醉了。
    她果真不能喝, 才三杯啤酒下肚,耳朵根都红透, 那绯色一直延伸到脖颈, 细细的血管脉络更清晰,靠近他这一边的锁骨凹进去很深。
    徐观笑了笑,放下酒杯, 对小青说:“结账吧。”
    小青喝酒也上脸,但跟杨果这样的不同,此刻还清醒着,帮忙跟小哥砍价。
    回到民宿已是深夜,徐观臂弯里夹着杨果,后者眼神迷蒙,身体紧紧贴着他。
    与小青道别,他将杨果扶上二楼放上床,女人一直乖乖的没反抗,却在他放手时突然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你就走了。”杨果半掩着眼睛,凑近看他,鼻尖几乎抵到他脸上。
    徐观顿了顿,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捏住她的手腕,“我不走,我在隔壁。”
    “隔壁?”杨果歪了歪头,又靠近一点,说:“我要跟你一起。”
    徐观没说话。
    杨果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手上用力,徐观没有防备,被她一拉,上半身几乎压下去,下意识用手臂撑在她两侧。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呼吸交错,夜风从未关的阳台吹进来,窗帘的薄纱扬起优美梦幻的弧度。
    杨果觉得自己在做梦。
    徐观就在她眼前,自己能清清楚楚看见他利落的脸部线条,漆黑的眉,长而直的睫,眼里反射出她的脸。
    梦里的呼吸带着甜淡又浓烈的酒味,她听到自己说:“你别走。”
    ——
    次日清晨,杨果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
    阳台的门关着,窗帘被拉得严实,一丝光也透不进,她无法感知时间,拿过手机一看,竟然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艰难起身,揉了揉太阳穴,觉得鼻子有点堵。
    身上还是昨天的吊带和短裤,皱皱巴巴,散发着淡淡的汗味和酒味。
    她想先洗澡,刚进洗手间,又觉得这么晚了,却没人叫自己,怕徐观撇下她自个儿出门,急急忙忙开门就往隔壁走。
    刚从房间探出半个身子,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一道男声:“醒了?”
    回头一看,徐观手里拿着两杯咖啡,还提着一个口袋,上楼向她走来。
    杨果摸摸头发,是混乱干燥的手感。
    她连忙用手指梳理起来,一边往屋里退一边说:“早啊,你怎么没叫我。”
    “我看你睡得香。”
    徐观嘴角挂着好看的笑,换了一身淡蓝色t恤加白色中裤,脚下还是那双人字拖,神清气爽的样子。
    他举了举手里的咖啡,说:“洗完澡来吃点东西。”
    杨果应了,回身进了厕所。
    温凉的水洒下来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什么。
    自己觉浅,往常有点什么声音就会醒,徐观说,说看她睡得香……难道是进过她的房间?
    但她毫无印象,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难得进入深度睡眠,连梦也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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