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说起来,对于夏天的讨厌,却还要追溯到小时候。
    很多人怀念童年,那是因为他们的童年幸福完美, 所以他们怀念那种被宠爱的感觉。
    但欧阳姗姗的童年是阴影, 是原罪,是她无法选择无法避让,只能抬头挺胸, 默默承受的过往。
    那会儿是真穷, 穷困潦倒那种穷,每个年级上学期结束, 把下学期学费一交,母女俩个穷的锅碗瓢盆叮当响, 得勒紧裤腰带熬到下个月发工资。
    欧阳姗姗念的小学叫做翠苑中心小学,有一年夏天,学校估计是想趁着学生都放暑假了, 把操场给整改一下。
    沙坑也给翻了, 草皮也给掀了,塑胶跑道也给扯了,整个操场面目全非,欧阳姗姗和几个小伙伴翻进去的时候都看傻眼了。
    可小孩子懂啥安全不安全的,照样在里面疯玩, 从这堆沙子跳到那堆,从这捆钢管跳到那捆。
    欧阳姗姗就是在那次玩耍中出的事,她在一堆钢筋混凝土中乱蹦乱跳的时候,被一根生锈的铁钉扎穿了整个脚板。
    血根本止不住,欧阳姗姗慌了神,但是就像每个小孩干了坏事却总试图遮掩不被大人发现一样,她竟然就这样血淋淋的把那只受伤的脚重新塞进了白球鞋里。
    回家的路上,她不得已脱过好几次鞋,因为血出得太多,从鞋子里漫出来,她不得不脱下来,把血像倒水一样倒干净,再重新穿回去。
    终究瞒不住,被陈金芝发现了。
    陈金芝下班回家,就闻到家里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也顾不上打骂,就推着自行车,带着欧阳姗姗去了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天色已经傍晚,欧阳姗姗一直记得那天的落日,红得那样美好,晚霞一层层的散开,将天空渲染的仿若童话世界。
    可下一秒,医生冷冰冰的声音却将她拉回现实。
    “铁钉生锈了,先去打破伤风针,马上去打,越快越好。”
    开好单子,塞给陈金芝,面目表情的喊,“下一个”。
    欧阳姗姗一瘸一拐的跟在陈金芝后面,往收费处走,陈金芝健步如飞,根本没有扶一把甚至等一下欧阳姗姗的意思。
    欧阳姗姗那会儿年纪小,还不会自怨自艾,也不会顾影自怜,她只是木然地,一瘸一拐地跟着,走着,咬着牙,忍着疼。
    收费处的女护士,挺白净,戴个护士帽,特别好看。欧阳姗姗一直记得她的长相,潜意识里,她一直羡慕她的淡定和从容,举手投足间,都是被生活友好对待着的优雅。
    护士划了价,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告诉母女俩个:“六十七块二毛。”
    那天离现在,经久数年,可欧阳姗姗却总会在一愣神的时候想起,那个声音,那个数字,清清楚楚,从不能从脑海中抹去,虽然她自己并不想去记得。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医院门口有个小空地,二十世纪的某一个不起眼的夜晚,那个空地却还是热热闹闹的,有人被推进去,有人被扶出来。
    母女俩在那个空地上站了一小会儿,并没有对话。
    陈金芝没有歉疚,欧阳姗姗也没有委屈。
    就这样,小小的女孩又被自行车推回了家。
    后来命大,没有得破伤风,也没有得败血症,就这么一日日的,伤口结了痂,慢慢痊愈了。
    都说父母欠孩子一句“对不起”,欧阳姗姗以往挺认同,可这会儿的她,却早已不需要陈金芝的那句永远都等不到的“对不起”了。
    因为,她欠她的孩子两条命。
    夏末的最后一天,她没去上班,请了假,却哪儿也没去。
    在家中枯坐。
    等再回神的时候,已近傍晚。
    她去酒柜里拿了一瓶红酒,存心要把自己灌醉,一杯接一杯的直接倒进嘴里,天花板很快旋转起来,她想,真好,赶紧醉过去,把这该死的一天赶紧过完,明天的太阳升起来,她欧阳姗姗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还是一个好好的姑娘。
    可事情总不如她所愿,醉过去前,门铃响起来。
    她跌跌撞撞去开门,彼时已经醉的天旋地转,却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门口的李景胜,她冲他笑笑,露出八颗贝齿,礼貌的,撒娇的,温柔的,不加掩饰的,“你来了。”
    李景胜躬下身,把欧阳姗姗打横抱起,用脚后跟带上门,这才往里走。
    客厅的窗帘没拉开,光线昏暗,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酒味,花瓶里插着十二朵百合花,缀着淡紫色的满天星。
    李景胜把人放在沙发上,自己在边上坐下,中间空了点距离,离得不近也不远。
    谁也没说话,望不到头的沉默,将俩人包裹在里头,严丝合缝,不可逾越的鸿沟在他们中间横亘,本已无法逾越,今天却更甚。
    有夜风从没有关紧的落地窗穿进来,窗帘的一角被带起来,淡黄色带小花朵的丝绒布料,是欧阳姗姗喜欢的颜色。
    李景胜起身去房间拿了一条珊瑚绒的薄毯,盖在欧阳姗姗的身上,她本已睡着,却又被男人的动作惊醒。
    她抓住李景胜的手,半抬起上身,一双眼里都是被惊慌逼出的眼泪,“今天是几号?”
    良久无言,今夕是何夕。
    终于,破碎的声音,绝望的窒息,欧阳姗姗听到了回答,“八月三十。”
    重重的摔回沙发里,无边无际的痛苦,原来,并没有停止过。
    屋子里越发黑,情绪已在崩溃的边缘,只有呼吸声充斥在彼此耳边。
    “欧阳姗姗,这半年,我一直在想,你的心肠怎么这么狠,这么硬,他们也是我的孩子,你恨我,怪我,都冲我来,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被夜色吞没,悲伤无力蔓延,谁都有人生不可承受之重,谁都有放不下的人,迈不过去的坎。
    “本来,今天是他们的第一个生日。”
    “本来,这会儿我应该在产房外面等你。”
    “本来,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本来,我今天要做爸爸了。”
    声音大起来,带着浓浓的鼻音,“欧阳姗姗,你真狠,真绝,我做错了事,你要报复我,都可以,可谁知道,你一刀毙命。”
    黑色是最好的伪装,醉酒是最好的逃避,可纵然是这样,欧阳姗姗却还是无所遁形,在李景胜的声声控诉里,她被逼得退无可退,藏无可藏。
    是她狠,是她毒,是她昧了心肠。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他们也是我的骨肉,我又怎么会舍得?”
    男人的眼神压迫过来,不语,也不动。
    欧阳姗姗知道,自己欠他一个解释。
    “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的瓜葛牵扯,我不该趟这浑水。”
    “我只想过回原来的日子,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爱也好,不爱也罢,那都是你跟你前妻之间的爱恨情仇,与我无关,何苦要扯我进来?”
    “是我心狠,你怪我、恨我,都是应该的,我也不介意,我们把手续办一办,从此就不要再见面了。”
    “我放手,放开你,你重新去追回她,跟她好好过日子,再不要去祸害别的姑娘。”
    李景胜一直盯着她,盯着她把话说完,他听得很认真,眉眼深深,有欧阳姗姗看不懂的情绪,浮浮沉沉,在里面煎熬。
    “我不会跟她再有任何牵扯,我心里没有她了。”
    “我也不会去找别的姑娘。”
    欧阳姗姗闭起双眼,长长的眼睫毛颤动,出卖着她的情绪,可说出口的话却简单,没有余地,“你走吧,再也别来这儿了。”
    “什么时候有时间办手续,发个短信给我就好。”
    僵持中,李景胜开了口,有个答案,他憋在心里太久,他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可他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他们…是儿子还是女儿?”
    欧阳姗姗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断断续续里,她挣扎着开口。
    “两个都是儿子。”
    她抱紧自己的身体,仿佛那样就能从内疚绝望中走出来。
    “李景胜,你说你恨我,可我也恨你。”
    “我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迁就你,体谅你,想做一个好妻子,照顾你,信任你。”
    “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既然这么放不下,何必娶我,何苦害我?”
    “那天要不是你爸推门阻止,接下来,你还要做什么?”
    “你做那些事的时候,可曾想过我?”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尊严,我的处境?我被你置于何处?”
    “我也会伤心,我也会绝望,我也会放手,我也会跟你离婚的。”
    “李景胜,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原谅你,你恨我,我也恨你,再也再也不会原谅你。”
    一双宽厚的大手将她拉入怀中,眼泪被一点一点的擦干净。
    汗湿的头发被拨开,理顺。
    额头贴上温暖的双唇。
    “宝贝,别说了。”
    “是老公对不起你。”
    可我们还是没有路可以走。
    没有回头路,也不能朝前走。
    因为我们,背负着太深的罪孽。
    第48章 中秋
    九月才过没几天, 就是中秋节了。
    今年中秋来得早,还在秋老虎的尾巴上。
    李复给李景胜打电话的时候, 他正在跟周婷吃饭。
    新开的“章吴记”,人满为患。李景胜没有要包厢,只是随意的在大厅找了个位置。
    菜点了很多,梭子蟹炒年糕、吴山烤鸡、老杭帮油爆虾、麻油老鸭、干锅鱿鱼和一只小本鸡, 可李景胜几乎没动过筷。
    他胃口不好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了。
    周婷也没怎么吃, 女人嘛,在喜欢的男人面前,总是要故作矜持的。
    李景胜靠在椅背上, 望着门口进进出出的顾客, 有些出神,电话响了许久, 他才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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