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人脸上没有任何的不满,会稽谢氏的子弟,几百年的世族底蕴,愤怒之下,做出这等事,不会有多少人去置喙。
    谢怀已然控制住了自己,最初,他是想直接下脚踹来着的。
    年少的阴阳先生神情闲适而从容,默默地坐在一旁。半个时辰之后,将那半杯茶水倒尽,空茶盏重新置于谢殊的胸口上。
    众人看着他,无人敢说话。这个七安先生做事古怪又神奇,旁人看来荒诞不经,但终究能救好却又是事实。
    眼下已是子夜时分,方才秦越人招魂用的纸扎被冷风吹得沙沙作响,莫名的恐惧而阴森。七安先生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又坐了半个时辰,他伸手取下了茶盏,而后继续坐在一旁。
    “到底行不行啊!”这个年轻的阴阳先生做事并未避讳着旁人,可算起来都过去一个时辰了,谢殊还是躺着,脸色青白的不似活人。
    一旁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秦越人忍不住上前,伸出手在谢殊的鼻息下一探,这一探便是得意:“还是没气,你莫要危言耸听了。”
    谢怀一脚踹到了秦越人的身上:“你害的我儿,得意什么?”揣完一脚又想踹第二脚,他是生气,但还没有气到失了理智。
    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响起。
    “感觉怎么样?”正襟危坐的少年阴阳先生脸上总算有了旁的表情,凑近躺在床上的谢殊问道。
    “闷……闷得慌。”谢殊的声音沙哑至极。
    轩然大波瞬间起。
    “十一,我的十一。”
    “谢十一醒了。”
    “天耶,谢十一活过来了。”
    ……
    吵吵嚷嚷的声音,年少的阴阳先生似乎一句都未听到,当下便道:“开窗通风。”顺手把谢殊胸前的一抔土捡走了一半。
    众人愣了一愣,还是谢纠亲自走下来,帮忙开的窗。
    “如何了?”少年阴阳先生接着问道。
    “还是闷。”谢殊的声音沙哑不堪,眼睑跳动,似是想努力睁开眼睛却始终无法睁开。
    少年阴阳先生将他胸前的土都扫落在地:“现在如何了?”
    “有……有点闷。”
    “莫急,我扶你起来。”原本想要过来搭把手的王氏被那个年少的阴阳先生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心里一慌,原本想要伸出的手,也慢了一步,不敢随意随意伸手。
    王氏呜咽的哭声响起,喜极而泣:躺着一动不动,没气了的十一郎居然坐起来了,虽然仍然未睁开双眼,但是这个动作,已经足以证明:十一活过来了。
    “是好事,你哭什么苦!”谢怀脸色通红,回头看了眼王氏,目光紧紧的落在谢殊的身上,不住地喃喃,“活过来就好,活过来就好。”
    “不可能,哪有这样的救法?”秦越人却固执地开口了,“不施针、不吃药、不喝符水,怎么可能就这么好了?”
    “姓秦的,你自己做不好,不代表别人就做不好。”
    “你救了半日,我等只看到我家十一郎连气都没出一下。”
    “什么渡厄十八针,名头震天响,黄少将军出事你救不活,盛大都督出事你离京,十一郎因你被雷劈到,救了半日半点起色也无。我呸!”
    ……
    吵吵嚷嚷中,秦越人狼狈不堪,却仍紧咬着牙关坚持着:“不……不可能……”不管他人如何,旁人笑骂他墙头草,但是这一手渡厄十八针确实是他足以立足阴阳司的资本。昔日,昔日张大天师亲口所赞,张大天师啊,秦越人心里一紧,本能的生出几分逃避慌乱之感。
    “施针、符水你不是已经做了么?”便在此时那个坐在位子上的少年阴阳先生开口了,他轻啜了一口茶,被秦越人接连质疑,脸上却没有半点恼怒之色,笑了笑,“你既做了,我再做作甚?”
    “你……”秦越人一愣。
    “渡厄十八针很好,你于符医一道上天赋斐然……”眼前的少年人虽然年纪那般小,可说出的话却让秦越人有些怔忪,仿佛好多年前,他方才考入钦天监,浑浑噩噩度日之时,碰到了那个慈眉善目的大天师。大楚第一术士世族的族长,大楚术士的第一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就这般入了张大天师的眼,一跃进入阴阳司,时有多少人对他羡慕不已,那时自己……
    一不留神,想的有些远了,秦越人回神,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少年人,动了动唇,不知为什么,明明想要出声反驳他,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的手法没有任何问题想法也对,但唯独忘了考虑你要救的是一个人。”少年人笑了笑,眼里没有任何取笑的意味,“你的练习从未荒废,但练习对着的可不是真人,是假的。你许久没有施针救人了吧!”
    秦越人嗫嚅着双唇,说不出话来。
    “方才你的施针很好,只缺一步。”少年人说话语调不快不慢,月光照到他的脸上,倒映出了几分唇红齿白的模样。
    男生女相。谢纠第一反应便是这一句,但是却并不女气,喉间也有喉结,所以旁人并不会将他误认为女子。自古男生女相乃富贵出众之相,古有张良高长恭之辈,皆是此等相貌。
    “一个引子。”
    “药引?”秦越人不断的摇头,“药引已经有了,不可能是药引。”
    “这也是个药引。谢殊已闭气许久,即便渡厄十八针已扎通气穴,也需缓冲,所以需要药引。你的药引并不全,渡厄十八针再如何精妙也需因人而异。”
    “这……”秦越人还是有些不服输,仍想反驳。
    “好灵气!灵啊!这小子灵啊!真的灵啊!太灵了!”一道掺杂着不知何地方言的官话突然响了起来。
    第150章 灵气
    “祖父!”王栩叫了一声,挑眉迎了上去,“您老人家怎么过来了?”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当朝位列一品的司徒公,琅琊王氏的族长王瀚之王老太爷。
    “听说谢家的十一郎出事了,我便过来看看。”王瀚之说着侧了侧身,将身边的人引出来同大家相见,“巧得很,今儿白日遇到了回京的孙公,听到此等事,老夫便跟孙公一同过来了。”
    众人望向那胡子茬啦,穿着粗布短衫,满面沟渠,大抵是风吹日晒的多了,看上去有些黑老的老者。
    原来阴阳司的五位天师之一,最擅长符医有药王之称的孙思景竟是长这模样,崔琰呆在崔璟的身后探出头去看,暗道:怎么长成这样呢?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那位孙公笑眯眯的开口了,还是那掺杂着不知何地方言的官话:“诶,担不得一声公,老夫只是一个老农而已。”
    老农,崔琰偷偷看了看孙公,突然觉得就是如此,这位药王就是个老农的模样。
    “孙公”
    “孙公”
    ……
    参差不齐的向药王孙思景见礼过后,孙思景就悠悠的走到七安先生身边了:“灵啊,太灵了,老夫好久没看到这么灵的晚辈了。”
    那位七安先生却有些疏离的站了起来,退后了两步,向孙思景行礼:“见过孙公。”
    这个动作虽说说不出什么毛病来,但还是让在场不少人察觉到这位七安先生似乎有些抗拒孙思景的触碰。但他对着孙思景恭敬的模样却不似作假,着实令人费解。
    卫瑶卿低头苦笑:药王孙思景是什么人?她可不敢让孙思景触碰到她,万一一个不留神,孙思景首先就可能察觉到她不是一个男子。
    易容之术可不仅仅是变化外貌那么简单。走路的方式,身上的气味,还有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都有可能成为破绽。而孙思景这样的人,或许一只手只要搭上她的身体,就能察觉到这是一个女子。她不能冒这个险。
    “这么小啊!”孙思景却不以为意的绕着她走了一圈,“是钦天监新进的么?”
    “只是一个走街串巷的江湖术士而已。”她低头拱手。
    “不错不错,太灵了,年纪又小,老夫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有灵气的后生了。你要不要跟着老夫,老夫缺一个药童。”孙思景笑眯眯的望着这个少年人。夸赞术士阴阳十三科习的好的词汇有太多太多,但是一个“灵”字却不是能轻易用上的。无关聪慧、无关机智,能被用上“灵”这一字的人,是真真正正的上天厚爱,可以说只有在阴阳十三科上天赋惊人的人,才能用上这个‘灵’字。这等“灵”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到这个字。
    孙思景眼里的满意都快溢出来了,一旁王瀚之微微挑眉,看向不远处的谢纠,二人目光一错,皆露出了几分意味深长。被孙公如此夸赞之人,这个七安先生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这真是个绝好的机会,如果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没有血海深仇加身的晚辈的话。但是现在,比起她要做的事情,即便是这么好的机会,她也会放弃。她的路一早便已定下来了,容不得她三心二意。
    “承蒙孙公错爱,七安只是一个江湖野民而已,走街串巷,为人谋福。”外人看来七安先生还是那般神情从容,即便是拒绝药王孙思景也是那般镇定自若。
    “你疯了,这是孙公啊!”一旁的秦越人早已惊呆了,身为符医,即便自诩天赋不凡,但能被孙公看中,这也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可眼前这个竟就这般将这个机会白白错过了,“你疯了!”
    “诶!”相对于秦越人的不敢置信,众人的惊讶,孙思景却兴致更重了,“哈哈哈哈,好。敢拒绝老夫,果然灵的很,也不知道你师从何人呢?”
    “三千藏书便是我的师。”卫瑶卿低头,这是她想了许久之后的答案,诚然或许阴阳十三科的启蒙是由祖父所授,但而后跟着庙远先生走南闯北,庙远先生教她的是学问与谋略,她的阴阳十三科皆是由那整整五车的书籍所授。
    同魑魅魍魉的争斗都是从书中所学,又亲身经历,每每一战,都是性命相搏,由不得她不努力,所以每每一战,皆有所获。
    不过祖父给予她的,却是张家的一切对她从来不是秘密,从小,她就能接触到张家最珍贵的秘录。
    “有意思,真的灵的很。什么时候改主意了,什么时候来找老夫。”孙思景笑眯眯的直点头,顺带抬头看了眼脸色苍白坐在床头的谢殊,走过去,留下了一瓶药:“哈哈哈,见面礼,一日内服一颗。”
    这是药王孙思景所制的药啊,谢纠大喜,谢殊也连忙道谢。
    孙思景摆了摆手,叹了两声:“哎哟,老夫好几年没回长安了,这次呆上几天就走。”
    “孙公太过着急了吧,我那里新得了好几株上好的药草,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还要请孙公帮我看看。”王瀚之连忙出声留人。
    孙思景却不以为意:“不了不了,晚辈后生奇才辈出,”说着还特意看了一眼那坐着的少年阴阳先生,“灵的很,都能看,老夫这回回长安却是有点事情。”
    王瀚之也没问什么事,只道:“孙公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孙思景笑了起来,连声道“一定一定。”
    那位七安先生似乎无心应酬,起身告辞了。
    王栩比了个手势,身边的护卫瞬间不见了踪影。
    “王七哥这样真的好么?”崔琰看着王栩的动作,十分不解,“方才就派人跟着卫六了,眼下更是跟着七安先生,总觉得这样有些无礼了。”
    崔璟没有说话,王栩却笑道:“无妨啊。方才答应卫六小姐不跟的是谢老太爷,不是我。眼下七安先生离开,也不曾说什么不要跟着他的话,我王栩只是担忧七安先生罢了。”
    崔琰睁大眼睛,总觉得他的话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个为什么来。
    正想开口问一下崔璟,却见那护卫已经回来了。
    “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王栩惊讶不已。
    “属下跟丢了。”护卫一脸的茫然,“也不知为何,这条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七安先生就在我前头拐了个弯就不见了。属下怎么走都走不出去,无奈只得回来了。”
    “奇门遁甲。”不等众人开口,孙思景就先一步开口了。
    第151章 事因
    “灵哦,真是灵。”药王孙思景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反而连连点头,眼里皆是满意之色。
    神神叨叨了半日才回过神来的孙思景这才帮忙说了一句:“王家后生,莫怪他们了。奇门遁甲,本就难得很。天下掌握之人甚少。就是阴阳司那等专门研究阴阳十三科的地方,也难得能揪出一个精通奇门遁甲的人,怨不得你的这些手下。”
    “孙公说的是。”王栩应道,“自然不能怪他们。”
    “来去成迷。”王瀚之摇头,看了一眼角落里许久不曾发声的陈述,“陈将军,你自来长安,惹出的祸事太多了吧,就算将军不介意,西南侯也未必想如此吧!”
    陈述抿唇不语。
    “老西南侯膝下的几子中最是疼爱幼子,所以驸马难免性情骄纵。但陈将军既来了长安,也该管教一二吧!”王瀚之一笑,慈眉善目的老者模样,“同是做臣子的,也该替陛下分忧,将军应当明白的。”
    “自然。”陈述道,“我这个弟弟不成器,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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