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张家之事在前,薛家之事必然不能草率,这一点便是卫瑶卿自己也预料到了,没有想到到头来张家灭族之事反而为薛家带上了一层保护符。这除了叹一句“世事无常”,便连她也没有办法。
    每每退朝,朝臣最前列的官员总是最后走出来的。
    文官徐长山先生走了两步,见几个官员向他施礼过后错身而过,同他身后的三位一品公大人寒暄了起来,不知怎的,素日里下了朝便走,鲜少留步的徐长山先生脚步顿了顿,竟停了下来,听身后的几位大人寒暄说客套话。
    “方才下官在后头见着谢大人直了好几次身子,想必也是站久了,累着了。”拍马屁的官员不要太多,这种马匹倒也不算稀奇,属于常见的。
    被“关心”了一番的谢太尉“哈哈”笑了两声,道:“年纪大了,站不住咯!”
    那拍马屁的官员道:“那谢太尉何不效仿先谢老太尉上书陛下请求赐座?”这官员说的是先帝在时,那些年迈德高望重的官员,先帝体恤,上朝时会赐个座,这种倒也无妨,民间还会夸天子仁厚。
    只是到如今的明宗帝这里,虽然年迈官员不少,德高望重的也有之,却没有人提出过这个要求。
    谢太尉闻言捋了捋长须,看似简单憨直,也是三公中传闻最豪爽的一位,熟料他却没有就此应了下来,而是意有所指道:“这怎么行?陛下体恤是一回事,但再如何年迈、自诩德高望重,我等也是为人臣子的,怎能与陛下平起平坐?”
    这话说的,徐长山心道,还真有意思!也不知是他揣摩太过还是谢太尉不过是“太过豪爽”直言直语,他总觉得这话仿佛话中有话。
    第743章 认同
    那拍马屁的官员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哈哈”笑了两声,忙道:“太尉言之有理,是下官想差了。”
    谢太尉不以为意,他们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跟这些官员计较,寒暄了两句,那拍马屁的官员便恭恭敬敬的退到一旁了。几位一品公经过时,见徐长山还未离去,还特地同他打了个招呼。
    徐长山抱手还礼,待到送走几位一品公,金銮殿内除却两旁整理的太监宫女之外,已经没有旁人了。金銮殿内空空荡荡的,徐长山在原地站了片刻,径自出了金銮殿。
    一路直行出了皇城门口,赶车的老仆已在那里等了好久了,见他出来,连忙上前相迎:“先生。”
    徐长山点了点头,上了马车。
    老仆在外理了理缰绳,问道:“回家么,先生?”
    “回去……不,”原本的“回去”二字脱口而出,但在说罢的那一刹那,他却忽然转口了,“不了,不回去,去……呃……三街九巷看看。”
    老仆愣了一愣,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三街九巷?”
    “对,三街九巷。”徐长山说罢放下了车帘,将自己与车外的长安城隔绝了开来。
    他眼下心下茫茫不知所措,时逢时局动荡的乱世,他却好似无事可做。这不对,不应该如此。他是个读书人,自幼书不离手,读书为治天下,他也一如他幼时所愿,走上了金銮殿,天子面前,但如今的长安城,不,大楚却好似不需要他了一般。不应该如此啊,但要做什么呢?先时,他察觉出那个匈奴左贤王恐另有所图,但眼下却并无什么名头可以拿他是问,大楚经不起这样的折腾,陛下也无心管这等事。
    所以眼下,他很想见个人,见那个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此刻在何处,出现的突然,又消失的突然的七安先生。也不是有事相求,只是他想同那个人谈一谈,同那个总能在不经意间说出一些让人茅塞顿开之语的奇怪先生谈一谈。
    在遇到七安先生以前,他徐长山以为阴阳司的人不过是同鬼神打交道,也就是俗称的跳大神而已,即便实际寺声名赫赫,据说能算尽国祚详数,但这些,于他来讲,还是相距甚远。直到碰到那个年轻的奇怪先生,仿佛让他看到了另外一种阴阳术士。他也走街串巷,为升斗小民谋福,却不止于此,为事者小,影响却大,也不知道这个人眼下去往何处。
    去年救了黄少将军之后,他就消失了,直至如今,他都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少年先生同陛下说了什么。
    “先生,你要去找七安先生么?”老仆为他驾车多年,主仆彼此间早已熟稔,先生去三街九巷那种地方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找七安先生。只是可惜那个奇怪的少年先生出现的突然,失踪也突然,就这么不见了踪影,有时,老仆也会想,是不是那种奇人都是如此。
    他这般赶车的老仆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那种民间传说中的奇人都是这般突然消失,徒给众人留下一段佳话的,活在后人的杜撰与传说中。
    “我想碰碰运气。”徐长山对下人十分宽厚,赶车的老仆与他主仆多年,多了几分亲情,是以在老仆面前,他倒也为避讳,叹道,“今日烦心事多,我急需人解惑。”
    赶车的老仆赶了几十年的车,赶车赶的稳稳当当的,不急不缓的在闹市中穿行,看两畔长安烟火气从眼前掠过,道:“先生,老头子觉得吧七安先生那种人活像活在话本子里,不存在的一样,这次去没准又是扑了个空。”
    徐长山道:“你怎的知道又扑个空,说不准这次他来了呢?”
    老仆“呵呵”笑了两声,道:“话本子里都那样写,这些厉害的奇人都是这般,离开后便再也不会出现了,要不,怎么能叫传奇呢?”
    徐长山闻言倒是笑了:“你倒是知道的多。”
    老仆有些不好意思道:“听说个热闹,老头子也不懂,胡说的,只是觉得七安先生这个人吧,就像话本子里那样的人,仿佛不是真人一般。”
    徐长山沉默了片刻,道:“本就来历成迷,但今天我便是想去看看,便是看不到,看看那些普通百姓也好。”
    “诶!”老仆应了一声,笑了会儿,又道,“还以为先生上完朝会说怀国公府的事情,没想到还想去三街九巷碰碰运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徐长山闻言一记愣神,马车经过坑洼之处,一颠,他一时不查,险些撞上了车壁,还好顺手抓紧了车窗,待到外头老仆紧张的声音传来:“先生,没事吧?”
    “无碍。”徐长山回道,却对他方才所言出了兴趣:“你也听说了怀国公府的事情?”
    怀国公府的事情,说不传出来,显然是不可能的,昨日那么多人在场,总会有风言风语传出,但怎的说都有官府介入,明面上勒令不得私传,便是背地里说悄悄话也需要时间,他的老仆,他最是知晓,规矩,也不爱走动,便是消息藏不住,待到他知晓应当也有一段时日,这样的人,便是长安城里有什么消息,一般都是最后知晓的,却不知为何,这件事他竟已经知晓了。
    老仆浑然不觉徐长山的疑惑,直道:“外头都在说呢,方才老头子在外等先生的时候,不少百姓都在传,我看着长安城快传的人尽皆知了。”
    “看来是有人有意在背后推波助澜。”徐长山闻言若有所思道,而且不是那些一同在场的信女“私下”相传,是有人刻意放出了风声。
    “薛家接二连三出事必然不是偶然的,人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说不大贴切,总有一定道理的,若有人真是下了狠手,那也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了。”徐长山叹了一声。
    外头的老仆不明所以:“先生,老头子听不懂什么意思,什么又是虫子又是什么的。”
    “无妨,这本也与你无关。”徐长山道,随即喃喃,“不过,害了人性命,总要还的,此为天道,我徐长山这一点倒是认同的。”
    第744章 寻人
    害了人性命就要还?赶车的老仆懂的不多,不过在他看来这句话虽说有一定道理,却也并不全然,“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话虽然听得多,但寻常百姓谁敢去寻天子的不是?更何况也非天子,像怀国公薛家那样的人,就算杀了人,也未必摆不平吧!不过这一次不大一样,好似牵扯到了宗室。
    ……
    马车在三街九巷停了下来,徐长山从马车里走了出来,看向这三街九巷中走动的百姓。偶有认出他的会学着读书人一般施个不怎么像的礼。有些人或许会讲究挑刺不满,但他倒不觉得如何,反而觉得这些百姓有些可爱。
    同是靠双手吃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徐长山并不认为这些百姓同他有什么不同。
    “我每每来这里,都觉的我可能会碰上七安先生,但事实是每一回都无功而返。”徐长山叹了口气。
    “先生,”赶车的老仆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只将马车停在一旁,见街旁不少人来往走动,毕竟三街九巷同朱雀大街那等富贵地没法比,自然不可能清闲,马车虽说不大,却也占了一块地方。
    徐长山挥了挥手,道:“你去前头路旁找个地方停着吧,我随处转转。”
    老仆应了一声,去往前头找空地去了。徐长山站在原地,看着入秋还忙活着冒了一头汗的劳作百姓沉默了片刻,放眼望去,三街九巷接口的瓜果摊、豆花摊、小食摊还在,甚至还多了两个挑着担子贩卖的小贩,百姓来来往往,好一派人间烟火的气息。
    忙乱、热闹却又让人心下一松。
    他是个读书人,家中虽不算巨富,但也衣食无忧,不曾如这些百姓一般做过这样的体力活,但年幼读书时也会在学堂下课间隙开窗向外望来,看着这些市井小民途径而过,过着与他截然不同的生活,却有自己的自在。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有文渊阁十儒之首支撑,有辩之大才之称,可眼下,他空有一副辩才,却什么也不想说,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
    “先生为何叹气?”少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清亮好听。
    徐长山一惊,先是一瞬的僵硬,随即又释然,当时虽觉得这少年人有才,但有私心,是以有些迁怒,可当他真正消失不见踪影时,他却来找过好几回。
    他的找与父亲与独子来寻不同,他们是为恩情,是觉得七安先生这个人有趣可结交,可他却想来解惑。
    回头,看见那少年一身素色的粗布长衫,手中没有举着幡布,两袖空空站在墙角,一时间,忙碌的三街九巷百姓也无人注意到他的出现。
    “七安先生。”徐长山点了点头,看向周围,随即又有些恍惚,似乎也是去年这个时候遇到的这个少年人。初见却不怎么吉利,彼时他壮志未酬,但父亲怪病缠身,他以为要早早送掉亡父,从这里经过,却被他拦住了去路。
    三杯黄酒,将躺在棺材里老父拉了起来,吓退了一大半送葬的亲人与旁观的路人,却也成就了长安城中一时津津乐道的传奇。
    但少年所行虽似传奇却同时也像个寻常人,有私心,在偌大的长安城,还有什么比这样荒诞离奇的故事更能引起长安城百姓注意的呢?
    名起于民间而传扬至高堂之上,少年或许有私心,这是他徐长山所不认同的地方,但私心之外,不可否认的,他所做的都是好事。所以,在一段时间的疏远之后,待到七安先生不在出现,反而是他三番两次来这里寻过。
    大抵也是觉得大事之上,委实不必计较如许之多,或许是少年手段奇异,恍若民间传奇,他便想当然的想要少年变成他想的那样,但事实上,再如何世外的高人,也是食五谷杂粮的普通人,有私心不是很正常么?他徐长山难道就没有私心了?也有,只要这私心不害人,便可以了。
    释然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
    一晃眼,离初遇这个天赋异禀的古怪少年已有一年的光景。
    徐长山认真的看了片刻这少年,似乎除了高了一些,这少年的相貌没有太大的变化,一如初见那般少年翩翩,清瘦出尘。
    “先生,是外出游历归来,还是,”徐长山顿了顿,认真的看着少年的脸上的表情,“还是从未离开过长安城?”
    想要寻七安先生的人不在少数,但这么多人寻这一个,却始终遍寻不得的话,便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有意隐藏了自己的行踪,而最好的隐藏行踪的方式要么便是人不在长安城中,要么便是七安先生的面皮之下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离开过啊!”少年人笑道,看向徐长山,“先生是来找我的么?”
    “心中茫茫不知所措而已。”徐长山道,“如今的朝野文官多同徐某一般。”
    “这样的事先生为何来寻七安这一介小民?”
    徐长山沉默了片刻,反问他:“七安先生又为何此时出现?徐某认为先生不会无故出现。”
    少年抿唇笑了笑:“算出些不妙的事情。”
    徐长山看着他道:“七安先生,你如此空口一说,便连作势掐掐手指算也不算,这叫人如何信服?”
    他听得一阵“哈哈”大笑,待笑过之后,才开口,悠悠道:“这是长安城,我是七安先生,与我说话的是你徐长山先生,这些把式并不需要。在外的话,我们这等江湖术士总要做一些手势来叫人信服,但长安城的七安先生在徐长山先生面前便不用了。”
    “倒是这个理。”徐长山点了点头,看向他道:“所以这一次七安先生想告诉徐某人什么。”
    少年人再次笑了,仿佛丝毫不介意周围来往匆匆为生计发愁的百姓,开口道:“这一次,想告诉徐长山先生一件或许会影响这天下大势之事。”
    “什么事?”
    “这长安城有人在尝试长生之术。”
    第745章 热闹
    徐长山一阵沉默,半晌之后,道:“此事,徐某早有耳闻。”
    少年人看着他道:“但先生不知道其中的严重性。”
    徐长山没有立刻回话,只是迟疑着,似乎有一瞬间的出神,待到回过神来才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说着看向四周,纵然两人神情坦荡,途径的百姓脸上没有任何异色,皆行色匆匆,事实上,为生计奔波的百姓中很少有人会特意停下来听他们说话的,当然,很多时候,听也是听不懂的。
    可即便知道听不懂,但他还是忍不住压了压嗓子,徐长山心底里泛出了一阵暗嘲,心道:这大抵便是心虚吧!也不知道对面这看似年纪不大的少年人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说这些话的。
    少年人摊手,表示他不介意。事实上虽然说认识许久,但说到具体打交道也未打过几次,细细一想,这少年人先时打交道时便很少会在这些小事上执拗坚持的,当时他还感慨过“七安先生不愧是七安先生,不拘泥于外物”,如今想来,这少年人一举一动如此不出纰漏的厉害,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大抵是潜意识里认为七安先生不是普通人,才不觉的奇怪吧!
    ……
    朱雀坊是长安城的富庶地,富贵人家的宅子连成一片,却又彼此泾渭分明。素日里除了出行之外,也只有挑担的货郎经过时,才会热闹一阵,那是富贵人家的婢子小厮拿着月银问挑担货郎买一些便宜有趣的小玩意儿才有的场面。
    除却这种场面和素日里出行之外,再有热闹便不见的是好事了,尤其这热闹之中掺杂官府的官吏时,更能让别家出来问小货郎买事物的婢子小厮看的一阵心慌。
    这种时候,多半是富贵人家遭了什么事,有些人家不过是虚惊一场,还能撑过去,但更多的却是一朝落败,家仆被充公,昔时足不点地的贵人沦为了阶下囚,富贵转头成空。但朱雀坊的地段、风水又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没过多久,便会又有新的权贵入住其中。
    如轮回般屡见不鲜。今日是小货郎挑着珠花、丝绢、各色的果子炒食周围照例围了不少的小厮婢子,当然这些小厮婢子并不来自于此时犯了事的怀国公府,而是附近其他权贵家的仆人。
    怀国公府大门大开,附近的空巷里还停了几辆马车,马车的主人显然应该就在府中,有些是客,有些是官,不少身着官袍的官吏神色肃然的在门口徘徊,这样的阵势惹得不管是小货郎还是挑着珠花丝绢的小厮婢子都时不时的朝那方望去,就连挑拣都没有这么认真了。
    “哎呀,炒食不要尝,小本生意挣不了几个钱的。”惯常同人打交道的小货郎一双眼睛灵活的转着,一边偷瞧怀国公府的动静一边还不忘看着自己的挑担。
    “你倒是厉害。”有爱占小便宜的小厮偷抓了一把瓜子丢了一个进嘴里磕了起来,笑嘻嘻道,“这样都看得见!”
    “一把瓜子的便宜都要挣,真是没脸没皮。”小货郎伸手做了个打手的动作,道,“别想占我的便宜,我在这里挑了十几年的担,清楚的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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