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1章 一跪
    “这自然不是什么巧合,是陛下做的。掩饰的样子都做的十分拙劣,一看便是先掐死而后再做了伪装,为的就是让我等知道是她做的。”崔远道说着在一旁坐了下来,“陛下出手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还要狠!”
    这一次死的是陛下眼中一些与他们沾亲带故的“无关紧要”之人,故意送到他们面前意思很明显:那就是告诉他们这一次死的是“不重要”的人,下一次可能就是些重要的人了,譬如远在济南府的崔璟、王栩与谢三爷!
    “小姑娘家家的脾气真是大。”王翰之一拍桌子,眼底火光迸裂,这是彻底被激怒了。
    谢老太爷脸色也不太好看,而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口道:“王翰之,你还是悠着点保重保重自己的身体吧,过几日还有的是气来叫你来受!”
    谢老太爷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纸拍到了他的手边,神色有些耐人寻味,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陛下过几日想在宫中设宴款待诸位老臣,说是阴阳司定下的吉日,席中还要让阴阳司定下九鼎祭,让我等老臣替她来行九鼎礼。”
    同阴阳司有关的东西当然少不得要追本溯源,九鼎是大夏国君,就是那个治水的禹在建朝以后,用天下九牧的贡金所著的鼎,传承至今早已遗失,不过九鼎即九州天下的意思却是古有传承。祭九鼎是阴阳司定下的一种礼祭,由擅长巫这一道的天师主持,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用。这本是陛下的事情,但麻烦就麻烦在九鼎礼,这不是一个人完成的,这是要国之重臣一道参与其中,跪上九个时辰完成的巫礼,因为声势浩大麻烦,通常这种九鼎祭只有在国有大事发生时才会进行,譬如旱涝、地动这等天灾之下,为祈风求雨平民愤才会如此做来。
    “现在分明还不到行九鼎祭的时候,她却执意要我等为她一跪。这哪里是为天下百姓祈求?分明是为了排除异己要我等为了她的江山而跪!”王翰之冷笑一声,“为天下百姓跪也就罢了,但她是要我等为她而跪,真是好得狠!”
    “就问你跪不跪吧!”谢纠再次拍了拍他手边的案几,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李氏已有好几代不曾出如此态度强硬的君王了。”
    “在南疆被践踏了三年的尊严,一朝得势成为人上人自然将尊严看的比什么都重!天子的尊严来自何处?可不就来自于手中的权利么?她要真正的高高在上、金口玉言、掌控生死、皇权在上!”王翰之干脆坐了下来,“头掉了也不过碗大一个疤,这一次绝对不能跪!”
    “是不能跪!”崔远道点了点头,“跪了就站不起来了。所以,我等的手段还是温和了一些!”
    “没用的。”王翰之闻言瞥了他一眼,道,“你觉得这个九鼎祭的主意还能是郭太师想出来的么?她能以王栩、崔璟、谢家老三的性命威胁我等,是知晓我等赌不起;但我等又能以谁人的性命来威胁她?郭太师么?”王翰之一声冷笑,“我可听说郭太师已有好几日没有见到陛下了,郭太师也好、皇后也罢,她将天子孤家寡人这一点做的很好。拿谁的性命威胁她都没用,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几乎没有弱点,如此想想……还真是可怕!”
    “也不是没有弱点……”崔远道闻言却是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之后却又兀自摇了摇头,现在还不到时候,裴行庭不会拿出来的。
    一则裴行庭拿那个弱点来是为了警示陛下,可不是为了替他们世族之人解决麻烦的,现在还不到时候;二则是匈奴如今局势未稳,他早早拿出来,怕是没得叫李利丢了性命,届时反而得不偿失,更是麻烦。
    “弱点有没有老夫不知道,”王翰之气极反笑,怒的直拍桌子,“不过阴阳司这群人软的站不起来了?九鼎祭这种事是随便能够答应的?这时候拿出九鼎祭,待到来日真需要的时候,老夫看阴阳司拿什么来换!”
    大巫大祭需要三年的休养生息。行过一次九鼎祭,三年之内不得动用第二次,谁能保证三年之内大楚国泰民安?
    “从李修缘当上大天师开始不就一直软着么?”谢纠摇头,语气中满是嘲讽,“陛下说的哪句话他敢违抗来着?”
    或许有厉害的君主即便皇权在上也不会犯错,但那毕竟是少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天子也是人,自然无法保证无过。所以皇权在上于他们看来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过于天子看来,没有绝对皇权的天子那叫什么天子?这就是君与臣、权势与权势的较量了。世族稳居八百年不倒,背地里所做的远比众人表面上看到的要多得多!
    权势与权势的较量是他们与陛下之间的事,但九鼎祭这种事情却是阴阳司的事情了。行国之大祭这种事上,一个阴阳司的大天师居然也能随便应允,真是可笑!
    “说到底还是阴阳司缺个硬骨头。”崔远道默然了片刻,出声道,“缺一个陛下无法随意动其性命却能直言讽谏的硬骨头。”
    “哟!”王翰之闻言,向他看了过去,“难得啊!”
    崔远道抬了抬眼皮:“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喜她也好不喜她也罢,这就是事实,能当大天师的只有这一个人。其他人么?”他摇了摇头,“不行。”
    “张家骨头硬是因为张氏一族有张鲁道助太宗开国建朝之功,是因为张氏一族连出一十三位大天师的底气,是因为这天下张氏于阴阳术一道南张北刘的传承,所以能说一个‘不’字。她能以什么来对着一个如此期许皇权在上的天子说不?”谢纠叹了口气,“她是个聪明人,所以绝不会做一个稀里糊涂的大天师。老夫好奇,这样的残局落到她的手里,她该如何来下?”
    一下子安静了片刻。
    无人说话。
    直到王翰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是她的事情,轮不到我等来操心!你们还是先想想眼前吧,这一次我等该如何度过去?”
    第872章 对错
    车马在小道上缓行,一只手探出车帘,而后信鸽盘旋落下,取信放信鸽而后收手,自始至终,直至这些动作做完,那只手的主人并未探出过头去。
    接了消息,裴宗之收回了手,手下一用力捏碎了传讯竹筒,而后展开字条细细看了起来。在他看字条的功夫,一旁的枣糕也收回了探出车窗外的脑袋,笑道:“小姐,早上那辆驴车跟在咱们后头呢!”
    “说是从前头过来的,前方有不少洼地沼泽。他们怕路上耽搁,便给了这几人钱财,让他们暂且充作领路人了。”卫瑶卿道,这是王栩给她的说法,卫瑶卿也不在意其中真假,反正与她无关。因为与她无关,所以在看到赶驴车的车夫那比起普通人来说几乎轻到可忽略不计一看便身法了得的步子时,她只作不知道。
    裴宗之看完字条转手便放在案几的小烛台上烧毁了,而后对上卫瑶卿看过来的目光时,道:“长安城中有些消息,是世族中有些无关紧要的人病死、淹死、摔死了各一个。”
    女孩子“哦”了一声笑道:“都不是省油的灯!”说罢便抓了一把核桃、一把瓜子仁、一把去了皮的花生放在石碗里,那小石杵捣着。
    裴宗之往里头舀了两勺的蜂蜜,垂眸道:“过几天陛下要在宫中设宴行九鼎祭。”
    女孩子捣了两下石杵,停了下来:“那还真是麻烦。”
    “同我们无关。”裴宗之说着接过她手里的石杵,自己学着捣了起来,便捣石杵边问,“中午吃什么?”说着看了眼一旁的枣糕,想了想又追加了一句,“你说的不错,她的确很有用。”
    人总是要吃饭的,一个擅长做吃食的丫鬟确实很有用。行在途中,尤其是在大家都吃大锅饭的时候能够开小灶更能叫人胃口大开。
    “再往前走路边有个水塘,我们抓几条鱼做烤鱼吃,我烤鱼做的还是不错的。”卫瑶卿看了眼窗外的景象,指着自己的脑袋掂了掂,“最厉害的舆图在这里,我记得很清楚。”
    “好,那中午就吃烤鱼。”裴宗之说着看了眼已然打开身边的包裹准备翻各种的调料事物的枣糕又追加道,“你做给我吃!”
    卫瑶卿笑了笑,张嘴接住了喂到唇边混合了蜂蜜、核桃仁、瓜子仁与花生仁的一勺甜食,只觉得甜入心扉,心情也变得好了不少,阖眼给了个“好”字。
    真是难得的惬意啊!如果每一日都像如今这样该多好!
    ……
    ……
    “她请我等赴宴,我等这些老骨头就要当真去赴宴么?”王翰之冷笑,“年纪大了有个什么病也是正常的,她再如何想要皇权在上,也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对方所谋甚大,又要皇权,又要名声,所以他之前会称女帝想做个千古一帝来,但名声就是枷锁,天下万事万物都离不开平衡二字。
    “你告病在家就不怕她真让你病了?”谢纠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从今日这一遭来看,咱们这位新君是绝对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人。”
    “她要这么做,大不了你我反了她!”王翰之不以为意,“我等不求君临天下,但整个长安城内外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老夫还是能知晓的。”
    崔远道喝了口茶,在一旁适时的插了一句:“若是你我能被人轻易动了手脚,那我等也离倒台不远了。”
    “她要动手,就尽可放马过来好了。”王翰之冷笑了两声,“左右那两位老先生已经混进队伍中了,且先告个病假,若是陛下执意如此不依不饶,甚至至死方休,那我等也可给点颜色她看看!”
    ……
    “啪——”几本奏折被扔在了桌案上,安乐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面色肃重。
    薛止娴垂首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如今的薛家虽然怀国公府的爵位并未收回,却也并未落到任何一个人头上,经营三百多年的势力已被陛下握在手中了,若论实力薛家早已大不如前。如今的薛家仅剩的就是一张国公府的牌子与她的从龙之功,这些说到底就是圣眷。可圣眷这种东西可以之于一个人却不能之于一家子,薛家到她这里算是到头了,再往下如何,也只能任凭后辈自己了。想到这里,薛止娴又觉得想也是多想,她薛家有没有后还难说,当下能活着便好,还提什么以后?
    说到底还是怪祖父……她心中有怨,为人长辈却只顾自己生死,从未想过他们这些小辈,以至于弄成如今薛家家不成家的模样。曾经薛家先祖的荣光早已被折损殆尽,只剩下一只空壳子。
    她的底气来自于家族,但薛家已经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她没有那个底气来说话。
    陛下显然已经发怒了。
    “好一个告病!九鼎祭乃国之重事,就算病了也要给朕出现在祭礼之上!”
    “这些世族真是……好大的胆子!”
    “朕倒要看看这一次他们骨头能硬到什么时候?”
    “止娴!”
    ……
    薛止娴正垂首而立,虽然没有想插话的意思,但人对于自己的姓名总是有天生的敏感的,听到这句话便蓦地抬起头来,还未来得及收敛脸上的茫然,便这么直直的朝出声之人看了过去。
    待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薛止娴脸色一白,连忙跪了下来:“陛下,臣女失礼了。”
    “失礼?”安乐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勾起,带着几分满意的笑容望了过来,“不,你不失礼,我很喜欢!”
    “朕想为你立个官职专门替朕做事,你意下如何?”安乐语气温和的问她。
    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通知,陛下的好意以她如今等同孤女的形势又如何拒绝?更何况,这件事于她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半晌之后,她听到自己说:“谢陛下。”
    谢完便是惶惶,在朝为官么?不是等同于那等寻常的御前女官,陛下的意思分明是要她参政,这是她此前从未接触过的,她做的好么?
    “你也莫慌张!”正惶惶间自己已被陛下扶了起来,而后听陛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内宅事、外政事这些都是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朕能做好,你也能做好的。”
    是这样么?薛止娴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慌张,陛下这些时日做的事情她是知道的,但这些真的做对了么?
    第873章 太后
    比起昨日尚有村落可避,今日就只能露宿野外了。这一次他们选择了水边,大抵是觉得吃喝拉撒还有马、驴那些牲口都是离不开水的,水边也方便备水做饭。
    研究了片刻的舆图,再次抬头时崔璟倒是仍在身边,只是谢三爷人却不见了。王栩推了推仍低着头看舆图的崔璟,问他:“谢三爷呢?”
    崔璟伸手向着河边那处纠结了不少人的地方随手一指:“在那边和她玩双陆棋呢!”
    能被崔璟以一个“她”字代替的,在此行中怕是只有一个人。
    王栩只觉自己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跟她玩?怕不是还要拿银钱做赌注吧!”她就算是陪着人瞎闹应当也不会吃亏,除非真是太闲了。
    “方才见到谢三爷去马车里取钱了。”崔璟仍然头也未抬,“左右输的是他自己的钱。”
    还真是如此!王栩摇头想笑但又觉得此时笑似乎有些不合适,便动了动有些发酸的腿站了起来,水边的夜风吹起来很有几分凉意,但这凉意除却惯有的青草泥土味道之外还多了些不同的味道。
    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他顺着香味的来源看去,见那堆人群边有人支起小炉小锅,炸起了肉,鱼肉、猪肉混合着油与面粉的香味在行路途中足以勾起人的食欲,小锅边还有一只陶土坛子,里面装的似乎是浆水之物。看双陆的人中有不少一手捧着油纸包的炸物一手拿着竹筒灌得浆水喝着看着他们玩双陆。
    是她身边那个丫鬟。哪家丫鬟能这么放肆的?估摸着也只有她这里了吧!
    待谢三爷一脸苦色的从人群里走出来,人群渐渐散去,那边卖吃食的小丫鬟似乎也卖的差不多了,便收了摊,跑去水边清洗用具了,王栩想了想走上前去。
    挖空了谢三爷好几个钱袋,女孩子正眉开眼笑,掩饰不住脸上的高兴之色,一旁的裴宗之撩起衣袍就坐在她的身边,安安静静的吃东西听她说话。
    明明是个本该站在高处的世外高人,此时看来在女孩子身边真是乖觉的不像话。
    “你挖了谢三爷的钱袋,你那个丫鬟也挖了那些官兵的钱袋!”王栩走到她身边指了指那边正在水边清洗用具的丫鬟道,“你好似很放纵这个丫鬟!”
    “她用自己的手,不偷不抢自己赚来的钱财我何必过问?”卫瑶卿笑了笑不以为意,“一个无父母兄弟为她打算的丫鬟,自己替自己打算有什么不对?她总不能做我一辈子的丫鬟,有些钱财防身总是好事。钱财是俗物,可以看不起,可以视它如粪土,但没有它却是寸步难行的。”
    “我方才见谢三爷满脸苦色,她一个丫鬟趁乱做这些事情,你不怕得罪人么?”被说了一通,王栩摇着扇子再次问她,总想寻回些面子。
    卫瑶卿道:“不要紧,谢三爷几个钱袋的钱还不至于放在心上,所以我不怕。至于那些官兵的钱,只是一些炸物和浆水罢了,既然会买便是吃的起,这点钱财还不至于惹人嫉恨。”
    “罢了罢了,想说两句也说不过你。”王栩已经习惯了同她说话论口舌处于下风了,拿折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转身离去。
    “他来做什么的?”裴宗之抬头注视着王栩离去的背影,皱眉似是不解,“说废话么?以往也是如此?”
    “这倒不是。他没有那么爱说废话,只是心里紧张罢了。”卫瑶卿笑着抬头望天,看着满天星斗一边思索一边同裴宗之说话,“他知道这一路上的事情瞒不过我,其实是想要过来同我打个招呼让我不要插手的,但又怕我本不清楚,被他这么一说反而能猜个七七八八来,又想说又怕说。所以,他会往我这边来,但走到我这里时说的又都是废话。”
    “哦。”裴宗之应了一声,看她正在看天,便也跟着她一道抬头望天。
    “他是废话多了点,但也挺有趣的一个人,本性么,不算好人,但于我来说却不是什么坏人。”
    裴宗之继续应了一声,“你在看什么?这次是看星象测星轨么?”
    “不是。”卫瑶卿道,“只是看星星,觉得很美。”
    “哦。”裴宗之再次回了一句算是回应,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总觉得应该说一声代表自己在听她说话,这个大概叫……体贴?想了想,他又道,“我没有很喜欢,师尊让我修国祚、学测算就是从看星象开始的,看久了,觉得和筛子差不多,一点都不好看,不喜欢。”
    “我从小就喜欢这些东西,偶尔会有腻烦的时候,但多数时候还是喜欢的。”女孩子说着顺手对着旁边的小湖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而后就见湖水之间陡然升起了一尺的水幕,不过转眼便又落入湖水之中,波纹微荡,并没有溅起多大的水花。“所以即便和庙远先生在外游学,也不曾放弃这些,因为喜欢,真的喜欢阴阳十三科里这些在别人眼中稀奇古怪的东西。”
    喜欢加上得天独厚的资质才能学成如此的境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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