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摇头道:“探子只截到了这个消息,还有别家的人也在打探这个事,截到消息的时候,急报已经送到宫里了。听说陛下出宫去了郭太师府上。”
    郭太师已病重多日,就连太医署的老太医都道“老太师宽心养着,或有起色”。宫里的太医时常为贵人问诊,这话语拿捏起来一向小心,像这种“或有起色”的话一听便知是郭太师不行了。不是那等玩弄政权的病,而是真的病重。
    病重成这样的郭太师自然无法进宫面圣,陛下竟连夜出宫去了郭太师府上,可见此事至少在陛下心中是极为重要的。
    裴行庭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不太妙啊!”虽然出事的不是宗之这孩子,让他松了口气,可这位卫天师,看似没有这般重要,但他心里清楚,这位卫天师在如今这局势中的地位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天下如棋局,一颗重要的棋子突然不走了,会发生什么事?结果可想而知。
    ……
    “外祖,她出事了。”这是深夜出宫到访的天子见到郭太师时的第一句话。
    郭太师坐在床边,双目无神的望来:“活着还是……”还是死了。
    能让安乐深夜来访的人能有几个?答案昭然若揭。
    “活着,但同活死人无异。他们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或许永远……也不醒了。”安乐双目红肿,显然是已经哭过了,“朕没想到她会出事。”
    她是去收拾那群江湖恶徒的,又不是真的为了什么神迹的事情,怎么可能没有危险。
    郭太师苦笑了两声:“总是人,又不是神仙,哪能说什么就是什么。”说罢,便是一阵咳嗽。
    安乐失魂落魄的坐在一旁,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朕当时觉得天都踏下来了,一时是她护朕回长安时的情形,一时又是她离开长安时高高兴兴的样子,朕知道,天子不得示软,可眼泪当时就控制不住了……”
    “那些江湖中人……还有刘家……怎么办?”郭太师擦去了咳在帕子上的血,神情恹恹的坐在那里,似是说话也很累的样子,“怎么就出事了呢?”
    他以为他自己行将朽木,一眼已经看到自己的尽头,那个女孩子不管何时何地望去,都是一脸鲜活气息的站在那里,她的未来太远,以至于他担忧将来她成安乐动不了的大敌。可却没料到一个这么鲜活的女孩子会突然出事,所以,这是不是世事无常?
    郭太师苦笑着暗自摇头,安乐眼神呆呆的望着地面,时不时的擦擦眼泪,根本没有看他一眼,或许她来只是下意识的过来,想找一找此时还能抓到手的依靠罢了。
    “外祖病重,黄少将军到现在都音讯全无,就连朕一直以为会好好的她都出事了,是不是天降灾祸于朕?”安乐说着眼泪又不住的往下落,“既然天将大楚的龙位交给朕,却为什么将朕身边的人都要一一夺走,是朕做错了么?朕没错!”
    她自登位之后,勤政,不杀戮,又仁政爱民,就连上天都降神迹,却为什么身边的倚仗会被一一夺走?
    “这件事老臣也无法左右。”郭太师看向呆呆坐在床边的安乐,叹道,“安乐啊,天子这条路难走的很。一时要你会知人善用,一时却要你能自立而起。你先前对付世族靠的是用他们的后辈来威胁,对付陈善用的是黄少将军的用兵如神,对付江湖中人、前朝余孽用的是她,但你总要有些自己的东西。你现在还什么都没有。”
    “她也不可能让你一辈子依靠,这便是老臣昔日担心的缘由,她不助你,你也要撑得起整个江山!”郭太师闭眼,一滴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滑下,“老臣真的帮不了你了。”
    “朕知道。”安乐压下了眼底的眼泪,“打扰外祖歇息了,朕不会坐以待毙的,朕要回宫了。外祖有事让人递折子给朕就是了。”
    说罢起身向外走去,斗篷在夜里翻飞席卷而去,直至不见。
    ……
    ……
    一声瓷盏落地的声音响起,顾不得碎裂一地的青花瓷盏,王老太爷张大嘴巴愣在那里:“她死了?”
    “这倒不是。”只来得及同王老太爷说一声“她出事了”的管事连忙答道,“只似乎是病了。”
    “哦,又不是死了,吓老夫一跳。”王老太爷一边拍着胸脯,一边伸手去拿案几上的青花瓷盏,直到捞了两下都捞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大惊之下,失手把瓷盏打碎了。
    清咳一声掩饰自己方才一瞬间的失态,王老太爷坐回床榻之上:“有病就去治!就那祸害样也不像个短命的。孙公不是还在城内嘛,一会儿去说一声,让他晚点走,来治治这个祸害,别叫她病死了。渴了,来茶水。”
    尽管听出了老太爷口中的言不由衷,可有些事却不是他这个管事能置喙的,管事只得转身从另一边的案几上端上新的茶盏,一边递过去,一边道:“确实不会死,只是这个病没法治,跟活死人差不多……”
    又是一声瓷盏落地的声音,王老太爷没接住。
    第905章 相欠
    活死人啊!这可怎么办?
    虽然都说随时可能醒来,但等了近一个月,这种奇迹并未发生。
    济南府的事情也办的差不多了,是时候准备离开了。
    “胡老爷口中所言那位路途偶遇的名家身份是假的,造园时那位名家并不在济南,显然是有人冒用了身份。”叶修远道手里拿了一沓画像道,“按着胡老爷口述那人的相貌,下官已请人画出了画像,却不知这相貌是不是真的。”
    毕竟江湖中人,这个人又如他们所言的那般厉害,会些易容什么的也不足为奇了。
    “在这里枯留也于事无补,不如早日回京再做打算。”崔璟翻了翻画像放在桌案上,画像上的人平凡到要多看几眼才能记住,如此看来,对方易容的可能性又多了不少,他把画像拍在桌案上,“虽然未必有用……罢了,先在济南城内张贴吧!”
    “那一日城内的动向,虽没有百姓受伤,可到底有不少房舍田地遭了秧,这些钱财之物,可需要上报救助?”王栩似笑非笑的看向叶修远。
    叶修远忙摇头:“大人不必费心了,城中富户已担下了这部分的损失,与卫天师所料一点不差。”
    提到卫天师,堂内又安静了下来。
    她躺在那里不言不语,先一步替他们布好了一切,但自己却……
    “大家也不要太担心了,卫天师这般厉害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醒了。”众人不说话,他这个主人却是不能不说的,叶修远憋了半日,总算憋出了一句好话。
    “万一醒不过来呢?”谢三爷抬眼看他。
    这一句倒是说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所想:万一醒不过来呢?就似战战兢兢,今夕不知明日。
    众人各怀心事的坐在堂内,直到有人走进来禀报。
    “裴先生回来了。”
    ……
    ……
    一进门听到的便是一阵争执声,说争执声也不大对,准确的说,是容易老先生一个人的解释声。
    “老夫并非推卸责任,她这一看便是大喜大悲之下情绪不稳出的事,这谁能料到?一个人在街上走的好好的,摔了一跤,摔傻了,这难道还要怪老夫不成?”容易老先生似乎有些急了,以往平和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急躁,“至于治,她这若是病,便是让老夫拿自己的心头血来给她治病都绝无二话。可这不是病,怎么治?”
    没有回答的声音,容易老先生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老夫此事问心无愧,你待要如何?”
    “我不要如何。”回答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只是坐着,一句也未说,你如此急作甚?”
    “你坐着像讨债的!”
    ……
    一进门见到的就是容易老先生神情尴尬的站在那里,除了他二人之外,还有那个丫鬟站在一旁拿袖子擦眼泪。
    裴宗之站了起来,相比容易老先生的激动和枣糕的悲恸,他脸上的神情更多的是茫然。他看了他们一眼,走了两步,似是意识到什么一般,道:“我出去一趟。”
    平康坊古宅的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门外站的不是那个看起来呆呆的不停抹眼泪的丫鬟,而是一脸风尘仆仆的裴宗之。
    “裴先生。”宋二惊叫出声。
    宅内几个人都坐在堂内,却压抑的厉害,男人脸色苍白,女人眼眶红红,显然想到了什么,也偷偷抹过泪了。
    “张解。”裴宗之抓着手里的锦囊看着他,道,“她说你都听得懂,那我便说了。”
    张解咬着下唇,点点头。
    裴宗之听到自己坐在那里,语气平平的说着锦囊中交待的事情。
    “她说她预料到长安城会有天灾,阴阳司的那群人应该没有人能够解决这次天灾,尸位素餐之下,必生民乱,届时帝位不稳,我会借机助你张家翻案……”
    张解只觉眼前模糊的厉害,耳边听着裴先生平平的声音响起。
    “你……就能正大光明的站到人前来……”
    “你有不懂之事,可以来问我。不过我也并非全然知晓,你只能问我知道的事情……”
    说着说着裴宗之的声音停了下来,堂内众人正在伤心难过,没有人在意他突然的停顿。他心里突然一阵揪心似的疼痛,她还活着,所以他没有那么伤心,也一直觉得她一定会醒来的。直到此时,才突然难过了起来。
    她骗自己是因为知道那一日泉园之事危险,所以故意将他骗走。在她看来,他要活着,不仅仅是因为不想他送命,更是因为信任。
    她的信任,他太清楚有多难得。对于一个满怀仇恨而来的女子,她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是不信任的,包括自己在内。直到此时完全信任,将张解交到他手中,这应该是叫他高兴的事情,却为什么如此的难过?他不知道这种奇怪的难过从何而来,只知道揪心的厉害。
    她在为张解打算:她知道自己若是好好的,张家翻案的事情始终是新君手里拿捏她的一张底牌,可若是出事了,这张底牌就不必用来拿捏她了,只会在更需要的时候出现,譬如生民乱时,百姓念及张家旧情,突然有张家遗孤出现,一切水到渠成。
    但她没有为他打算,或者说她为他留下的是张解还有责任和包袱。
    “又欠我了……”裴宗之低声道,连他都记不住她欠自己多少了,总觉得好像怎么还都还不清了。
    ……
    “我们很快就会走,她说为你留下了鲁商商帮的信物,待我们走后,你们跟随鲁商商帮回长安。”
    “可小公子还在读书……”宋嫂子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说完这句话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这几个月在济南是呆习惯了么?小公子确实书读的好,可也有一双阴阳眼的招子,而且那个章宁也说了小公子很有天赋。
    张小公子可不是读书考状元的文人,他是张家的后人,比起读书,有些事情显然更重要。
    “书什么时候都能读,机会却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裴宗之道,“传消息的渠道不变,她病好之前,我会替她来收消息。”
    连传消息的渠道都知道!卫天师竟如此信任他!众人神情肃重了起来。
    第906章 路遇
    同来时的情形一般无二,车马队在主道两旁百姓的目送下出了城。
    张解一行人站在街道边,跟着百姓一起目送着他们出城,直到再也看不到车马队的身影才收回了目光。
    相比宋二、章宁等人的长吁短叹,张解显得很平静,直到车马队离开后,才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可惜!没办法同卫姐姐告别。”
    章宁抱着手臂站在一旁,闻言便道:“小公子,不用多久,等商队经过济南,我们也要去长安的。”
    张解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听一个少年大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而后大步而来:“张解,你小子一个月没上课了,上一回抄了你的功课,险些被那烦人的先生骂惨了……”
    章宁认得,这是城中富户胡老爷的一个小孙子,此时人就站在不远处,大抵也是出来看热闹的。身上一身锦衣华袍,身材壮实,一看就是平日里吃喝都伺候惯了的孩子。想到胡老爷家那私园现在的状况,章宁忍不住摇头:这胡家,怕是富不了多久了!
    张解朝那少年点了点头,而后道:“我一会儿便去府学向先生辞行。”
    “哎呀,早该回去了,你不在,那些别的什么人的功课尽是错的,还是你好……什么?辞行?你要干嘛去?”少年睁大眼睛推了一把张解。
    宋二见状,上前便将张解环在怀中,这趾高气昂跟个纨绔似的少年手里没轻没重的,那一下子,没看到张小公子皱眉么?他只是不说而已,想来也是疼的。
    “我不上课了,要出门去。”张解平静的看着他,解释道。
    少年听到“出门”两个字当下便失望至极:“我也想出门,就是家里不让,哎!你小子又能出去玩了,真叫人羡慕……”
    张解没有解释,只看向城门的方向:祖宅不忘,但长安,他迟早是要回去的。
    ……
    看着身后马车前认真驾车的车夫,谢三爷忍不住摸了摸下巴,叹道:“裴先生倒是个干脆人,出了城门就走了。”
    “裴先生本是实际寺的人,回实际寺看看天光大师有什么不对么?”随行的官兵统领问道,视线在从马车上收回的一瞬间,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惜了,卫天师到现在还不曾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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