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将一旁的软毯搭在她的身上,见女孩子嘀咕了几声,抓着毯子翻了个身,睡得正酣,便拉下了车帘,一扬鞭,马车向前驶去。
    ……
    ……
    琅琊王氏的府邸修的讲究,下雨便有烟雨回廊可赏清幽雨景,不过身后这位却没有半点赏景的兴致,管事心道,继续引着孙公向前走去。
    烟雨回廊的尽头是一间四面垂帘的茶室,修建时名家工匠取自“天地四野和”的灵感,讲究意境,便修成了如今四面空空的样子。
    孙公边看边啧嘴,以往同王翰之聊天时,他们曾说过这间茶室,他一直以为这就是琅琊王氏修建经费不足的借口,当时还惹来王翰之一顿臭骂,说“琅琊王氏怎么可能缺钱”云云的。这王翰之捞了个好出身,不必为钱财发愁,那么这十万两于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吧!
    才踏进茶室,孙公眼前便是一亮,原本还以为要多跑几趟的,没想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裴行庭也在啊!不止裴行庭,还有崔远道、谢纠这两个,感情是正好闯进了这几个老家伙的“茶会”了。
    孙公并没有半点“误闯”的觉悟,待到管事退下之后,便抓了个蒲团坐了下来,看向王翰之与裴行庭道:“你们两个都在就好!我也不废话了,一人十万两,赶紧拿来!”
    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王翰之与裴行庭脸色大变!
    “孙公,你这话什么意思?”王翰之与裴行庭对视了一眼,还是他率先开口了,“你若缺钱,老夫自能借你,只是这借据要立,你我交情虽好却最好不要涉及钱财,以免伤了你我的交情!”
    裴行庭也跟着点头,道:“十万两不是小数目,孙公你开口便是十万两,实在叫裴某难以回应。”
    孙公怔了一怔,忙道:“姓卫的丫头没同你们说么?他从老夫这里拿走了两颗神药,说她的那一颗找你王翰之,你王翰之欠了她十万两白银……”
    “放屁!她欠老夫还差不多!”还不等他说完,王老太爷便骂了一句粗话,满面通红的拍着茶几,怒道,“她欠老夫的钱财,将自己抵给老夫这笔账还未还清呢!眼下欠债的反成了要债的,这等事老夫还是第一回 碰到,真是气煞人也!”
    欠债的反咬一口这种事那些街头的混混无赖倒是常做,但王老太爷何等身份?光这一个姓氏就注定无人敢惹,这种无赖事还当真是生平头一回了。
    “你孙思景老奸巨猾了一辈子,她连个欠条都不给你,你居然就把东西给她了?你是脑袋被驴踢过了么?”王老太爷气急之下,口中之话也不会多好听。
    孙公此时若还未回过神来被骗了那就是真傻了,回应过来便气的跳脚:“早说那宫里呆不得!那宫里关久了真将老夫关傻了,老夫没想到她胆子大到这个地步,连你二位的谎话都敢编……”
    “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王老太爷见孙公气的捶胸顿足的样子,不由幸灾乐祸,道,“老夫与你说过她的事,你没往心里去是不是?”
    孙公气的直翻白眼,目光看向一旁一脸清正的裴行庭道:“裴相爷,她说还有一颗是替裴宗之拿的,你看看要不要替你裴家小辈付这十万两……”
    裴行庭笑了笑,对孙公道:“若当真是我裴家小辈拿的东西,裴某自然不会不认账。可孙公您也说了,这是她拿的,可没人见到她将东西给宗之这孩子了,此事不若等宗之回来之后,裴某问一问再做定夺如何?”
    孙公怔了一怔,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你说裴宗之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一旁看的脸上笑容遮都遮不住的谢纠道,“裴宗之与咱们的大天师出城了!这种时候出城,老夫倒有些佩服这孩子的心性了。”大天师名声刚起,正是名望最盛的时候,她说走就走。如此果决,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一起走的么?孙公连忙向裴行庭看去。
    对上孙公望来的眼神,裴行庭心头一跳,神情却依旧平静自若:“此事若是宗之亲口所言,我裴家自然不会不认账。”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啊,当然是能推一时就一时了。
    “真是够爽利的,为了二十万两,连大天师的名声都不要了!”孙公气的咬牙切齿。
    “连大天师的名望都能说弃就弃,区区二十万两又算什么?”崔远道将一旁一只打开的锦囊上压的纸拿了起来,放到鼻间嗅了片刻,径自拿下了正煮茶的茶壶,将纸至于火上烤了片刻。
    但见那张纸背面的空白处,有字迹显现了出来,众人望了过去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孙公脸色更难看了,是在嘲笑他么?骗了药就跑,可不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么?难怪当时应的如此爽快,原来是根本没准备付这个钱财!
    “你冷静些!”谢纠见状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抚道,“上头还有一句,那一句应当才是关键。”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行刺!
    第992章 和战
    行刺?满室愕然!谁来行刺?行刺谁?没有人知道,除了这两句诗什么也没有了。
    当然以她的性格,一时真一时假,说是玩笑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性格古怪、难以琢磨。
    “等等吧!陛下总会给大家一个交待!”崔远道说道,都险些将纸烤焦了也只余这两句话,看来她留下的也只有这两句话了,至于陛下的交待是真是假也没有谁会知晓。
    “这一回真真是也不知养活了多少说书先生的嘴!”章宁跟在张解他们的身后走过茶楼门前,隐约听到“张家”“大天师”之类的字眼从里头传来,叹道,“还真是舍得,居然就走了。”
    “卫姐姐有要紧事要做。”张解回头看向他,顿了顿道,“我要去见杨公,你要不要一起?”
    章宁胡乱的点了点头:“见呗!”
    张解轻笑了两声,向前走去。自古锦上添花者不计其数,雪中送碳的却不多,杨公的恩情,他不能忘,正巧听闻杨公在那一场巫礼之后复明了,便找人递了消息。
    约的地点就在长安城一间茶馆之中,往来清幽,皆是贵客,但此时厅内为数不多的几张桌椅上却坐满了客人,一眼望去,皆是锦衣华服、绫罗绸缎,可见出身皆是富贵。
    年近花甲的说书先生正敲着醒木讲着巫礼那一日的事情,尽管当日有不少人在场,却也有更多的人根本脱不开身子,是以无法见到那一日的盛装,他们只知盛况非凡,所见长安日夜颠倒,一地闷雷,风来雨急,一场雷雨浇醒了整座长安城。
    已为人质疑了一年多的阴阳司再一次成为世人口中口口相传的传奇。
    专业的说书人说起来更是一波三折、高潮迭起听的人如痴如醉仿佛亲临现场一般。
    “阴阳这等玄妙之物极容易招来百姓的追捧,奉若神明,昔年春秋战国时将这等大巫视作妖言惑众之徒,只要有心,我们这些人行起‘妖言惑众’之事也比普通人要容易的多。”杨公站在垂帘前看向楼下的说书先生说罢便抬手将两边的窗户拉上了,而后转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
    其实还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变化不大,那少年却有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高了不少!”杨公比了比他的身高,看着眼前的少年,道,“那时候你才到我这里吧!”
    张解跪下来重重的磕了个头,双目发红:“若无您相助,不会有张解今日!”
    那等时候,张家是谋逆的乱臣贼子,有多少人见到他这种乱臣贼子之后会不报官甚至将他藏起来的?若当时没有杨公救他一命,他也不会见到卫姐姐,更遑论往后。
    “不必谢我,张家治好了我的眼睛,这也算是恩怨相抵了。”杨公说着,将他搀扶了起来,“你好好将家传之学学好,不负你这姓氏便好了。”
    ……
    “我跟陛下说去济南是为了查一查刘氏之前在济南府留下的踪迹。”坐在马车里的女孩子探出头来,懒懒的打了个哈欠,看向两畔的景致,叹了口气,道,“有官道不走,走小道作甚?”
    “管什么官道小道,哪个快走哪个。”裴宗之说着,拉着缰绳,控着马车的驶向道,“你给长安的人留了消息么?”
    “我留了两句诗给王老太爷,也方便万一不成事好替我们了身后事!”卫瑶卿脑袋磕在他的肩头道,“王家财大气粗,不缺钱,放心吧!”
    “我放心的很。”
    卫瑶卿却轻哂一声,问他:“你做这件事有同天光大师说过么?”
    “没有。说了怕吓到他!”裴宗之道,天气闷热,他坐在车外,烦闷不舒服。
    “实际寺不是不插手天下事么?”卫瑶卿将沾湿的巾子递给他。
    裴宗之接过擦了擦脸上的汗道:“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再者我还不曾接手实际寺,往后接手了再说什么不插手天下事的事情吧!”
    “真是满嘴歪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挤兑了他两句,卫瑶卿拔出腰间的匕首在眼前,刃面一闪,发出幽幽的寒光:“你说,我们两个现在去刺杀陈善,成功的机会有多少?”
    “要刺杀陈善,总要先近他的身。”裴宗之看向前方,“你要穿过他身边号称五十万的大军。”
    卫瑶卿想了想,道:“我易容术很不错。”
    “我知道。”裴宗之眼睛眨也不眨,“但你近他身而不被他发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管你杀不杀的了他,都难逃一个乱军砍死的下场。你才十七岁,还有大把大把的年岁可活。”丢了一条命却未必换的来陈善的命,这个法子不好。
    “我又不是荆轲,一去不复返,我要的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卫瑶卿收了匕首,幽幽道,“如此莽撞凭运气杀人,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
    裴宗之凉凉的吐出了三个字:“太傻了。”
    三个字惹来女孩子一阵大笑,她软软的如没骨头一般趴在他的背上,道:“我们还好,只是想想罢了,又不是真傻,有人却是真的傻!”
    真的傻?
    “你说陈硕啊!”裴宗之点了点头,“也不知他图什么。”
    满朝文武有几个不清楚陈硕什么人的,偏他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觉得自己在旁人面前是“清高”的,究竟不知是在骗别人还是在骗自己。
    “我没有想到陛下还当真让他去了。”卫瑶卿手摸到他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颗蜜饯,塞进口中道,“病急乱投医么?陛下不说,我便只当不知道这回事。不过真想行刺的话,不如多带些人,行刺智牙师来得好。也许就走了大运,智牙师被天上掉下的石头砸死了或者被水呛死了什么的。”
    “比起匈奴人,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裴宗之显然对匈奴的事情不感兴趣,他道,“你会放心张解留在济南应该不仅仅是因为济南是张氏祖宅这般简单吧!那个章宁也出现的莫名其妙的,我想是不是济南府还留了一些别的什么秘密让你安心将张解留在济南?”
    去过济南的不止他还有王栩、崔璟等人,但向她问出这个问题的,却只有裴宗之一个,所以说果真天光大师慧眼如炬,他不懂七情六欲却又有着超乎寻常人的敏锐。
    卫瑶卿在他耳边轻轻的应了一声。
    ……
    ……
    “单于,大楚的使节到了!”而此时被他们提及的陈硕一行人此时已到了边境,倒不是陈硕不想拖,是有那三十个死士在,怎么拖都徒劳无功,除非他不想活了,可惜他惜命的很。
    “哦?”智牙师坐在帐内闻言忍不住“呵呵”笑了出来,而后摩挲着下巴道:“大楚这位女皇帝到底在搞什么鬼?这时候派时节前来,是真以为我们要同和战书上写的那样礼仪相交了?”
    手下自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智牙师也不在意,又问:“他们有说来是做什么的么?”
    手下道:“据说是听闻老单于死了,您新任单于来送贺礼的。”
    “贺礼?”智牙师“哈哈”大笑了起来,待到笑够了,才挥了挥手,道,“那把他们带进来吧!我便看看这贺礼是什么。”
    陈硕并两个跟随他左右的官兵走了进来,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最上首的智牙师。他一副汉人衣袍的打扮,又因五官类似汉人,远远瞧着当真同一个汉人没什么两样。若非此时匈奴的营帐还有物件摆设在提醒着他们,他们都要以为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什么匈奴单于,只是个斯文的书生罢了。
    没想到回了匈奴,这单于还是这副打扮,当年被扣留在长安为质的时候,就听闻这位单于很是“仰慕”汉人文化,衣食住行无一不喜,如今所见,看来传闻非虚。
    陈硕心底里松了口气:这位单于母亲是汉人,又如此仰慕汉人文化,没准还当真会与大楚交好也说不定。如此一来就用不着打仗了,议和便是了。果然来这里是来对了,要去了陈善那里,俗话说“莫欺少年穷”,以自己当年“欺了少年穷”的举动,陈善非将他大卸八块不可!
    智牙师坐在座位上向陈硕一行人看来,虽并未起身,脸上却笑容满面,语气亲和:“哎呀,昔日在长安城时就听说长安城的文人口中的文渊阁十儒,陈硕先生就是其中非常有名的一位,我早有想拜访的心思,奈何错过了机会,没想到还能在这里与陈硕先生见面。真是件大喜事!快!来人给陈硕先生备席。”
    如此温和有礼……陈硕只觉心头压了一路的石头瞬间落了地,松了口气,此时再看自己这一趟行程,也觉得并非死路一条了。
    匈奴的侍女忙在下首备上了席塌,陈硕将礼单交给智牙师的心腹,在一旁的席踏上坐了下来。
    智牙师对着长长的礼单时不时的点头,发出一两声赞和:“金陵的丝绸……摸起来平滑柔软,还有江南的米粮,我也喜欢,你们汉人的白米饭我最是喜欢了……”
    陈硕低首,眼神中露出几分不屑:所以说这些匈奴人就是没什么见识,就这点东西也叫好?果然啊,这等贫瘠之地出来的,就是个当地的“皇帝”也不过如此。
    长长的礼单,都是些中原常见之物,若说贵重,陈硕没有哪一件觉得贵重的,就连名家字画、工艺、物件都没有,偏偏这个匈奴单于爱不释手,心底鄙夷更甚。
    “不愧是礼仪之邦!”智牙师看完后,放下长长的礼单,感慨道,“对了,听说前几日你们的卫天师成了大天师。想我当年在长安时,与卫天师甚是投缘,对你们阴阳司那些玄妙之术也向往许久了,可惜不是这个材料,卫天师怎么教,我都不懂。如今,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能请卫天师……不,大天师来我这里,替我看个风水、指点一番什么的。”
    陈硕愣了一愣,这个消息他们还不知道,几天前正在赶路,这单于的消息倒算是灵通。不过陈硕也不是会随意应允对方好处的人,见智牙师双眼亮晶晶的,一副向往的样子,思忖了片刻,不由道:“其实陈某此番也是为了我大楚与匈奴的和战书而来,此和战书乃是先前那位单于所签,不知您可否……”
    还不等他说完,智牙师便十分“上道”的摆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连连点头道:“放心!若能请来大天师,这和战书自然没什么问题。”
    有这一句话,陈硕当下便高兴道:“单于放心,陈某这就修书一封回于陛下请卫天师,不,大天师来走一趟!”
    智牙师大笑了几声,又寒暄了片刻,便叫人将他带下去了。
    跟随在陈硕身边的官兵待出了帐门,眼见周围无人了,连忙拦住陈硕,问:“陈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杀什么李利?有和战书还用杀李利么?”陈硕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道,“你们这群武人脑子里就知道打打杀杀,眼下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用?要记住!我大楚可是礼仪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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