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我们贪生怕死,怕在你这小地方丢了性命。”卫瑶卿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虎落平阳被犬欺……”
    王栩在一旁说道:“不要骂人!林大人是朝廷命官,与犬还是不一样的。”
    “阴阳怪气的……”林世同睁开眼睛瞟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从那一句“捕河神”就看得出来这女子小小年纪偏生了一张利嘴,开口骂人毒的很。
    女孩子翻了个眼皮,从绣袋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喊了声“接住”扔给了王栩。
    王栩接过小瓷瓶,打开倒了出来,见是几个黑不溜秋的药丸,仔细一闻还有股刺鼻的味道,便问:“这是什么?”
    “无色无味的药。”女孩子才说了一句就被王栩打断了。
    他将药丸拿在手中掂了掂,抬眼看她:“无色无味?”颜色是黑色,味道刺鼻的呛人了。
    “不要在意这些小事。”女孩摆了摆手道,“给这几个人服下去吧,若是只给林大人一个人服,万一林大人是个硬骨头,宁死不屈就糟糕了。还是大家都来一点的好,我就不信大家都是硬骨头。”
    王栩拿着那些黑色药丸,与崔璟对视了一眼,沉默了片刻,再次看向她道:“这是你的意思是吧?”
    “与你们无关!”女孩子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道,“你们要什么君子作风,我不需要这玩意儿,尽管动手,反正算我的。”
    即便被喂了药,那几个官差并那两个船工还是一脸惊愕与不敢置信的神情,显然对此事一时半刻仍然无法接受。
    “现在怎么办?”有个官员看着喂完药安静下来的众人,问道。
    “自然是走啊!”女孩子挥了挥手,道,“难道还能在这河面上呆一辈子不成?”
    有两个站在王栩身旁的官员不由互相对视了一眼:她方才说城中危险不能随意回去,他们还深以为然,却没想到连这手段都使上了。古往今来,大多身份尊贵者必自持身份,有些手段不屑用之,怕辱了身份,可眼前这位却反其道而行,身份尊贵,还是凭自己的本事得来的尊贵身份,原本他们以为这样的人会更在意“大天师”这个身份,在意这个身份自然要承受身份带来的枷锁,要有大天师的身段,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位却根本没有。
    女子声音落下,巨阙号缓缓调转了船头,雨依旧下个不停,即便隔着浓密的雨帘,她也察觉到了有人朝她望来的眼神,不由失笑,抬眼向看她的人望去:“二莽!”
    被叫到名字的人吓了一条,船老大二莽连忙应了一声是。
    “看什么?”说这三个字的不是卫瑶卿而是裴宗之,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
    二莽忙结结巴巴道:“没……没,就是不曾见过大天师……”
    更没有想到传说中的那位大天师居然会出现自己的巨阙号上。
    “这位是实际寺的裴先生。”卫瑶卿指了指身后撑伞的裴宗之,道,而后飞了个眼色给裴宗之。
    既然要被围观,那就大家一起被围观好了。
    二莽又是一阵激动,不过比起他来,船上的那些官差、两个船工以及林世同脸色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巨阙号便回到了码头,一行人走下了巨阙号,有雨雾、蓑衣遮挡,被人制住的林世同等人还没人发现什么异样,有来往经过的杂役、船工,见到他们还会放下手里的东西施礼道一声“见过大人”。
    林世同等人也没什么反应,直到出了码头,还是没什么事发生,众人便向城中走去。
    因下大雨,没了闲逛的行人,街上皆是一些脚步匆匆的路人,一路相安无事的来到了县衙,诚如王栩崔璟所说,这里已经被他们的人控制住了,他们到时,方才失踪的四个凫水好手已经在县衙门口等着了。
    那座方正的使得林家家宅缺了一角的石狮子已经换了朝向,几个官差正围在石狮子旁说着什么。
    见他们过来,几人当下便走了过来,道:“大人,河底有机关,这机关的开合就是这石狮子……”
    王栩点头示意他们进去再说。
    正要进县衙,卫瑶卿却突然开口道:“还是先去林大人家看看吧!”对上众人望来的眼神,她解释了一句,“趁着现在人多,这阴宅还可以进去看看。”
    “那就从县衙穿过去。”崔璟道,“门在后头。”
    临江城的县衙同别地也没什么不同,那天晚上,她和裴宗之已经看过了。
    穿过县衙的后门,来到林世同的家宅前,两个大理寺官差正站在林家门前等着他们,见他们过来,忙上前施礼,施礼过后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迟疑了一刻,还是开口了:“大人,这里头特别凉,感觉怪怪的。”
    他们方才一走进去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凉意,放眼望去,一股难言的不适感涌上心头,但那不适感来自于哪里却又说不上来。所以在里面呆了一会儿,便出来了。
    “阴宅当然凉。”卫瑶卿说着,转头看向林世同,“林大人,谁教你修的这阴宅?”
    林世同闭眼不看她:“我不知……”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女孩子打断了他的话,道,“林大人,你是只会这一句么?”
    说着,她便伸手,将林世同拉了过来。
    这力道让林世同脸上神色微变:之前看着还不觉得,这一下倒是发现这位大天师力气可真不小。
    将林世同拉过来之后,卫瑶卿也没管他,只喊了声“开门”,那两个守在门口的官差连忙推开了林家家宅的大门。
    入目便是满目的郁郁葱葱,宅中一颗巨树,枝头下一篇还系着铃铛,门一开,带起的风涌入林家,铃铛声响成一片,悦耳却又古怪。
    树是槐树,容易招惹阴邪之物的槐树。
    “林大人……”女孩子盯着槐树看了片刻,开口。
    “我不知……”
    “打住,我不是要问你问题。”卫瑶卿懒得听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那一句“不知道在说什么”,而是道,“一般人在这阴宅住几天就要出事了,可你一住多年还毫发无损,我虽未拿到你正确的生辰八字,但光看面相,你骨相面宽目正,唇齿局中,眉厚浓密,骨相正而不邪,理当是阳气鼎盛的面相,我猜你真正的生辰八字必是那种八字极重、阳气极盛,对不对?”
    林世同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卫瑶卿便当他是默认了又道:“可我说的是你的骨相,你天生阳气极盛,不怕妖邪之物,难怪常人避之不及的阴宅,一住就是多年,可我现在看你的面相却眼角低垂,五官正位瘦削,人也文弱了不少,便是今日我们没有找到你,不出三个月,你必要大病缠身,你信不信?”
    林世同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过么?”卫瑶卿说着目光落到了那几个被押着过来的衙门官差身上,“林大人这家宅的下人是不是隔一段时间便会生病?”
    这句话一出,仿佛抓到那几个衙门官差的痛脚一般,几人神情顿变,有人颤颤出声:“是……是!宅子建好之后,那些人总出事,后来大人便亲力亲为,不找下人了……”
    “我不是没什么事?”林世同看向那几个衙门官差,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道,“只是巧合罢了。”
    大理寺的官差见状忍不住道:“里头有祠堂……”他们方才已经在里头走了一遍了,但因着凉飕飕的才又退了出来。
    卫瑶卿看了林世同一眼,道:“祠堂里的先人们姓于的有不少吧!”
    官差点头,看了眼林世同,又道,“是呢,正觉得此事怪异想要禀报大人们。”
    “那进去看看吧!”卫瑶卿说道,伸手拉了一把旁边正在盯着雨水出神的裴宗之道,“先别看了,进去再说。”
    裴宗之沉默了片刻,收回目光,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家宅。
    一行人走进了林家。
    守在门口的大理寺官差走在最后,在他二人走进之后,半开的大门突然“啪”的一声,自己关上了。
    虽然是白天,但因着槐树茂盛,遮去了大部分的日光,这偌大的林家光线有些黯淡,又因这一下,一行人脚下的动作皆不由的顿了顿。
    那两个走在最后的官差也顾不得大人面前能不能随意出声了,心中惶恐,忙干笑了两声,道:“是风吹得吧!”
    就连一直听之任之的林世同也忍不住抬头向四周看了看,片刻之后,看向卫瑶卿:“大天师,这几位大人看起来也不像糊涂的,说是年轻有为还是虚的,你既然知道此事同我有关,那将事情交给他们便是了,为何还不走?”
    “你以为你是谁?我要管你这闲事?”女孩子回头正对上了一脸不安的王栩,便道,“我还不走自然有我的理由。”
    “你什么意思?”林世同脸上神情变了数次,声音也不由大了一些。
    “你不是自恃八字重不惧鬼神,在阴宅一住三年么?现在又在怕什么?”卫瑶卿脚下加快,走向祠堂,走到堂前没有半点犹豫,一把推开了祠堂的大门:“我不喜欢管闲事,但该我管的事也不会推辞。”
    这座祠堂与别的祠堂没什么不同,供奉着牌位、祭品之流的事物。牌位上于姓的人确实不少。
    “原本还想找一找你于家的族谱的,但没想到林大人,不,是于大人是个念旧之人,族谱这种东西倒是不需要了。”卫瑶卿说着走了进去,径自取了香拜了拜,而后走到一旁,对林世同道:“去拜一拜你家先人吧!”
    林世同盯着她看了片刻,在女孩子似乎有些不耐烦的一句催促声“不想拜就走”中,他走过去,点香拜了三拜。正要将手上的香插入香炉中却“啪嗒”一声,最上面的牌位突然掉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摔成四分五裂的模样。
    “是……是风吹的吧!”有人喃喃出声。
    这话如此耳熟,以至于话一出口,开口说话的人自己都愣住了,更不用说旁人了,而且,这地方,除了正门,四面无窗,至于正门,大家都堵在门口,有没有风他们不知道?方才……并没有风吧!
    不安渐渐萦绕开来。
    “林世同。”女孩子开口道。
    林世同捡起碎裂的牌位放到供桌上,转头看她:“大天师,你想问什么?”
    卫瑶卿动了动唇,却还是看向王栩和崔璟,道:“你们先问,问完了我再问。”
    几个官员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崔璟站了出来,问道:“林世同,河神作乱的事情是你做的吧!”
    “临江城下有个通往临江河底的机关,遇上水患,可开合机关疏导水患。”林世同道,“四十年前的水患根本就不是那所谓的‘先生’治好的,而是这机关,家父的反对没有错!是他们错了!”顿了顿,他又道,“这机关可以疏导水患,也可以将人的尸体从河底送出来。”
    所谓的“河神”作乱确实是装神弄鬼,用机关做的。
    “你倒是老实。”有个大理寺的官员嗤笑,“交待的这般清楚。”
    “你们的人卷进了机关中,问一问就知道了,我还瞒著作甚?”林世同道,“那些人也是我杀的。至于那些百姓……当年家父在城中开私塾,城中不少年轻人受过我于家恩惠,只是这些年轻人人微言轻,反对也被淹没在那些愚民的呼声中了。这些愚民最是从众,当年他们分不清善恶,如今也一样分不清善恶,我们也不需要很多人,几十个就足够了,一传十十传百,要做这件事并不难。”
    崔璟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口口声声怪这一城的百姓,别忘了,如今已过四十年,当年你口中从众的愚民早已是花甲老人,而你现在杀的人,却是无辜的。”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林世同说着,看向那几个神情惶惶的船工与官差,道,“人都是我亲手杀的,他们手里没有人命,也是为我蛊惑,此事就不要再牵连他们了……”
    “牵连不牵连自有人来判定。”卫瑶卿突然插嘴打断了林世同的话,指向这宅子,道,“教你用‘河神作乱’来蛊惑百姓的那个人在哪里?”
    第1011章 问旧
    “这个还用人教么?”林世同摇头,神情平静的看着她道,“没有人教,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要报复的办法有很多种,偏偏选择了用‘河神’来杀人?”林世同的回答显然无法说服众人,王栩忍不住插话道,“编的如此有模有样,不累么?”
    “临江城欠我于家一个公道,当年我于家因这莫须有的河神而没落,如今我借着这莫须有的河神要讨回公道,有何不可?”
    “你既考了科举,可见圣贤书也读了不少,既做了临江城的父母官,却做下如此恶事,你要讨回公道,办法多得是,何必要用如此玉石俱焚的办法?”
    “圣贤书读的再多又如何,临江城这些人愚不可及,我于家当年开私塾,教圣人书却也比不过一个不知哪里跑出来的先生张口的一句河神作祟。”林世同冷笑着,神情倨傲,“这些愚民什么都不懂,你跟他讲再多道理都不如叫他们恐惧来的一针见血。”
    “所以你恨我们这些阴阳术士,对吗?”卫瑶卿道,“我在你书房中看到过一本《阴阳十三科总纲》,那本用朱砂画了叉的《阴阳十三科总纲》,可见你恨我们这种人。”
    “你们这些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天师仗着大家不懂、无知受愚民尊敬,说风就是雨,当年那个‘先生’一句话就抹掉了我于家多年所为,我的恨难道不应该?”林世同反问,看向她,“大天师,你觉得我的恨没有由头?”
    祠堂内众人有一瞬间些微的轰乱,对于林世同的执迷不悟颇有微词。
    “那装神弄鬼之人作乱同正经的大天师有什么关系?”
    “你该恨就该恨那些装神弄鬼的骗子!”
    “要报仇也该寻好了人报,总比你在城中以父母官之身却做着屠城之举来得好!”
    ……
    哄闹声中,卫瑶卿点了点头,道:“我们这里说的再多,你总有自己的歪理,我已懒的再劝,反正以你的所作所为,无论怎么研究律法,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林世同看了看她,又闭上了眼睛,一副不听不问的架势。
    卫瑶卿也不管他什么架势,反正他又不能堵了自己的耳朵,她继续说就是了。
    “你既讨厌我们这些人,何故还要依照阴阳十三科中风水堪舆一术布置下这座阴宅?一边厌恶一边却又用着这样东西?”她说着看向祠堂内供奉的牌位,“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不大好听,却是实话。林大人,你这样执迷不悟的性子很有可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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