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这个回答,他松了口气。大天师其实就是个有本事的普通人,这般一想,似乎也没有那般难以亲近了,二莽走了过来,问道:“那这临江河里真有河神么?”
    女孩子抬眼看他:“你觉得呢?”
    二莽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挠了挠后脑勺,道:“不……不知道。”
    “鬼神鬼神,其实同善恶一般,只在一念之间,它若庇护你,那就是神,若是问你索取就是鬼,即便不是鬼,也要称之为邪神,这就是阴阳点煞除去的东西。”卫瑶卿瞟了眼二莽脸上费解的神色,笑道,“阴阳司主旨驱邪,有邪恶之事,便可告之,明白了么?”
    二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路走的极为顺畅,从水路转陆路,走了不过四五日的功夫,他们两个便已站在济南城门前了。
    “听说黄石先生在这里过的乐不思蜀,你要不要去见一见?”卫瑶卿道。
    裴宗之沉默了片刻,口中蹦出了两个字:“随缘。”顿了一顿,他又道,“你觉得王栩、崔璟他们能看得住那几个江湖术士么?”
    “看得住一时,看不住一世。”卫瑶卿目光落在城头用古篆写的“济南”两个字上,唏嘘道,“没想到那么快又来了。”这一次来,是替解哥儿来走一趟的,明面上是修一座“天师祠堂”,暗地里却也是谢过平康坊那些张氏族人对解哥儿的照顾。
    怎的都是张家的孩子,受祖地庇佑,总要回来报下恩情的。而且,她私心不愿张氏嫡支唯一的血脉解哥儿既托祖地庇佑,又怎能这么悄无声息的被抹去存在的痕迹?
    “他们一旦逃出来,就会找你的麻烦。”裴宗之还在惦记着那群江湖术士,“我不惧麻烦,只怕到时候影响你要做的事。”
    卫瑶卿道:“是麻烦还是助力端看怎么用了,我现在还没有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今长安阴阳太平,安乐手头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她。她又借着“解哥儿”的事情光明正大的出来了,若是这一次没有成事,再要回到长安想要随意离开就是难上加难了。
    “大天师可不能随意离开。”女孩子轻哂一声,笑了,“我明白的。”
    大天师是荣耀,也是枷锁,站了那个位置,到时候有诸多的身不由己,平日里众人敬你,到关键时,只怕就要放下自己的私心以民众为先。她做不出因一己私利而枉顾百姓的举动,那么就趁这一回,全一全自己的私心吧!
    叶修远虽然只是一个济南府尹,但作为世族暗中的棋子,他知道的事情不在少数。大天师会来济南一事他早已知晓,但是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还是叫他有些猝不及防。得到下人的禀报,匆匆到府衙门口迎接,而后将人迎了进来。
    对于这位新上任的大天师和裴先生,他们算得上熟悉了,毕竟上回才过去没多久,还记得那时,这位大天师是人事不知的离开的,彼时,他们还在唏嘘这么年轻的天师就这般今夕不知明日的躺着,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了。一晃眼,人却不仅醒来了,还当上了大天师,其中艰险,他们也有所耳闻。
    此时再见,匆匆几个月,却有种时光荏苒、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行几人说着寒暄的话走入后衙,迎面走来的是一位年轻妇人,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子。那妇人生的清秀美丽,细眉淡淡拢着,远远见着,便有愁意涌上心头。
    叶修远走过去道了声“你怎么出来了?”而后转身向他们介绍:“这是内子,这位是大天师,这位是实际寺的裴先生。”
    那年轻妇人朝他们二人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卫瑶卿看向她离去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瘦弱,不由道:“尊夫人看起来心情不佳。”
    叶修远点头,道:“下官的岳父乃是乔相爷,前几日京中来信,说乔相爷的病愈发严重了,常常认不出人来,内子担忧不已,是以近些时日郁郁难解。”
    卫瑶卿当然知道乔环的状况,想到那位叶夫人瘦弱的模样,便道:“乔相爷不准叶夫人回京探望?”
    叶修远点头,道:“路途遥远,内子身体又不算好,况且现在陈善猖狂,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留在济南安全些。”他说着顿了顿,看向她,道,“毕竟是张氏祖地。”城里留了不少机关大阵,且照着陈善攻打的路线,不破长安是不可能打到济南的,所以,济南看起来比长安更安全。
    兵荒马乱还敢乱走的女子大多是有所依仗的,譬如说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大天师,本身就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说话间几人到后衙坐了下来,看茶过后,卫瑶卿开口道:“陛下为张氏昭雪,张氏小公子张解年岁又小,天赋很是不错,陛下对他期许不小。如今兵荒马乱,不宜走动,便由我代劳了。”
    叶修远连忙应是。大天师来的目的也不是来为难济南府的,只不过修建一座天师祠堂罢了,这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而已。
    等等,大天师方才说什么?张解?哪个张解?这个名字委实有些耳熟,他记得他济南府学曾经有过一个叫张解的孩子,聪明伶俐,功课极好,前一段时日离开济南府学,回老家了,算算时间好似差不多便是这位张小公子冒出来的时间啊!
    叶修远抬头看了眼正在喝茶的女孩子。
    这一眼正巧被她抓住了,她笑了笑,便道:“张小公子曾经在济南府学呆过一段时日,这一次来,也是张小公子托我特来道谢祖地恩情。”
    人道“吾心安处是吾乡”,反言之,“吾乡亦能使吾心安”。张氏骤逢巨变,她得以重生,于龙潭虎穴的长安城与虎狼周旋,无暇顾及解哥儿这一根独苗。彼时是济南城收留了解哥儿,给了解哥儿张氏族人,又给了他读书暂居的地方。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张氏确实得这一方水土庇佑良多矣。
    “原来张解,不,张小公子竟一直在我济南府学求学……”叶修远错愕不已。待到错愕过后,却又觉得理当如此,他当时便见那个孩子小小年纪聪明伶俐的不似孩子,更似大人,年纪虽小,行为举止却颇有风范,比寻常大族走出来的孩子更为夺目。他当时还以为是歹竹出好笋了,如今看来,却更要叹一声这孩子小小年纪半点不堕张氏之名。
    这一次来,着实没有什么大事,闲话了几句,叶修远便遣人将府衙的两间客房收拾了出来,暂留济南时,他们便住在这里了。
    ……
    ……
    裴宗之坐在茶馆靠窗的位置听着说书先生敲着醒木说济南城那一日发生的事情,阴阳颠倒,奇像百出,都过去了几个月了,还在讲这个,这在每日都有新鲜事发生的长安城是从来见不到的。可见这里的百姓还是恋旧的,当然不恋旧也不会在张氏嫡支已离开济南三百多年近四百年了,还在修着一条条名为“八卦”“两仪”这等阴阳话术的路。
    恋旧,有时是一件好事。
    有女孩子从门外走了进来,茶馆里的人正在认真听着说书先生说到精彩处,偶有一两人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又转向说书先生,继续听着他们百听不厌的故事。
    走到桌边坐了下来,裴宗之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女孩子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道:“我问了他们,平康坊的人不愿离开。京城有京城的热闹,济南有济南的宁静,他们不愿离开,我自然也不会逼迫。”
    裴宗之点了点头,正要说话,视线却突然越过她,看向她的身后,道:“那个叶修远来了,脸色不太好,或许是发生了什么事。”
    第1014章 难平
    回去的时候下起了雨,路上行人寥寥,马车驶来倒是一路通畅无比,几乎未作任何停留便到了府衙。
    早有官差在府衙门口等着了,见马车过来忙撑伞迎了上来。
    “大人,人还在里头呢!”官差说了一句,顿了一顿,又忍不住道,“看样子好似很久没吃什么东西了……”到底这样的身份,却同没吃过饱饭的一般,形象全无。
    卫瑶卿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在认同他的话还是纯粹反应使然。伸手接过伞,便同裴宗之一道走入了府衙。
    府衙大堂中,正低着头趴在桌上形象全无甚至可说有些邋遢的人鼓着腮帮子抬起头来,乍见进来的两个人,眼泪便簌簌的落了下来。
    “陈大人!”卫瑶卿惊讶不已的看着眼前这个人。
    胡子拉碴、头发还打了结,一身皱巴巴的官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衣角还有撕扯过的痕迹,还未靠近,她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身上那个味道已经朝他们冲了过来。
    这形象同街上饥一顿饱一顿的乞儿差不多,怎的都不像是那个高堂之上,虚伪好名利的陈硕陈大人。
    “你不是在匈奴么?”论职位,她是正一品大天师,称一声“你”也无可厚非。
    陈硕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因嘴巴里塞满了吃食,一时无法开口。
    待到一番手忙脚乱吞下去之后,他才开口喊道:“大天师、裴先生,谢大天师替陈某正名。”
    叶修远虽是科举状元出身,但也没有到过目不忘的地步,昔日殿试确实上过朝堂,可那时朝堂上那么多人,他又紧张,能记住几个人的面孔?更遑论陈硕于其中长相并没有到一眼难忘的地步。
    他骤然上门,虽说叶修远见他可怜让人为他弄来了吃食,可这身份,还是始终难以证实,这时候,自然便想到了还在济南城的大天师,于是将他们请了过来。
    错愕过后,卫瑶卿干咳了一声,与裴宗之对视了一眼,且不说原本应该在匈奴的陈硕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本就有些奇怪,就看陈硕现在这副样子,看起来也吃了不少苦头。
    她转头对叶修远道:“这位就是陈硕陈大人,但是奉陛下令出使匈奴,不知怎么迷路迷到了这里。”
    叶修远惊了一惊,随即脸上出现了几分警惕之色,喊了一声“陈大人”之后,便退了下去。
    卫瑶卿看到他离开时朝几个官差做了个手势,不多时,便有官差走到门口候着了,看来是担心陈硕出现的莫名其妙,怕他莫不是犯了什么事,是故找人在外“看着”了。
    至于叶修远离开是为什么,这个用脚猜都猜得到是去给世族报信了。
    她倒是不介意这些,只是和裴宗之找了张角落里的位置坐了下来,对陈硕道:“陈大人慢慢吃,吃完再说也是一样的。”
    陈硕突然出现在济南,还是这副姿态,想也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他们这一路行来,总有状况外的事情发生。
    等到陈硕吃饱喝足,又被人带下去洗漱过后,卫瑶卿才看向他,问道:“陈大人,你何故会出现在济南城?就算是离开了匈奴也该回长安复命才是。”
    陈硕却是一脸惊魂未定的神情,道:“大天师,匈奴狼子野心……”
    “他们所求是为了什么,这不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么?”卫瑶卿单手支着下巴,上下打量着陈硕瘦削苍白的脸色,心道看起来真是许久没吃饱东西了。
    陈硕哭的老泪纵横:“你不知晓啊,大天师,匈奴要问我大楚借几座城池,作为回报,他们还说要出兵助我大楚攻打陈善。”
    “想的倒挺美!”卫瑶卿翘着二郎腿,笑了两声,对身旁的裴宗之道,“你说是不是?”
    裴宗之看了她一眼,一副懒得回答的样子。
    女孩子也不在意,转头看向陈硕:“这个事情你回长安同陛下说就是了,与我没什么关系。”
    陈硕道:“可是那匈奴人逼我写信于陛下……”
    卫瑶卿失笑:“原是怕责备!放心吧,陛下仁慈,你回去告诉陛下是被逼的,陛下自然也不会为难你。”
    要真是仁慈就不会派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陈硕暗道,却是苦笑了一声,道:“陈某饱读圣人书,自然知晓宁死不屈的道理,想尽办法总算从匈奴逃了出来……”
    “怎么可能?”没想到女孩子却是一翻眼皮,道,“匈奴那么多人看不住陈大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这话我是不信的。”
    陈硕苦着脸道:“我当真逃出来了,待逃出来想要回长安时却发现有几个人一直跟着我。”
    “难道是匈奴人有意放你出来的?”女孩子挑眉,“估摸着是这样了。”
    陈硕不住的点头,道:“大天师猜的一点不错,那些匈奴人拿刀架在本官的脖子上,让本官来济南找您。”
    “陈大人,你不是宁死不屈么?他们让你来找我你就来找我?你是他们的傀儡么?让你做甚就作甚?”女孩子冷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道,“陈大人,场面话就别说了,匈奴人让你来找我作甚?”
    陈硕一张脸青白交加很不好看,顿了半晌,道:“匈奴新任单于,就是那个曾在长安为质的质子说想请大天师前往匈奴一叙。”
    “忙着呢,没空!”女孩子摊手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陈硕吞咽了一口口水,干笑了两声,道:“那单于说,您若是不去,长安难攻,但区区一个济南府还是好攻的。”
    原本漫不经心的女孩子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向他望去:“你什么意思?”
    短短一句话,她也没有刻意提高声音,却不知道为什么,让陈硕本能的向后靠去,想要退避。
    他惧怕她。得到这个认知的陈硕有些恼怒又有些不甘,凭什么他像狗一样被人呼来喝去,那匈奴人几乎是一路驱赶着自己到了济南的,而眼前这个,不但陛下死都不肯放人,就连匈奴人都是再三请托,就连威胁都使出来了,可见对她的重视。
    一个会装神弄鬼的丫头片子,有那么重要?陈硕心里是不满的,只是在人前却不敢表露出来,只眼中露出些许不甘来。
    似乎为了印证自己的不惧,陈硕努力挺直了背,看向她,道:“听匈奴话里的意思,他们将人集结到了济南城附近,您若是不去,他们就攻城。”攻城是好听的,准确的说是屠城掠夺。
    此时济南城只有府衙、县衙的几十个官差罢了,大小官员,加上守城门的守卫连同管理坊市的小官都算进去也不过百人,而附近的城池多是些像济南城这样的小城,充其量也不过百余官员,且其中有一大半是文官。离济南城最近的要塞关口临鲁关守兵并不多,真若发生匈奴围城之事,就要从临鲁关调兵。
    想了片刻,卫瑶卿对陈硕道:“你回去告诉他们,我考虑考虑。”
    陈硕就要应是,忽地反应过来,脸顿时涨的通红,大声辩解:“大天师,陈某乃是大楚官员,不是匈奴的探子,此时……此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又没说你是匈奴的探子。”卫瑶卿抬头瞟了他一眼,“你说的我都知道,回去告诉他们吧!”
    陈硕这才退了下去。
    卫瑶卿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水,道:“堂堂一个大楚二品官员,却被匈奴人呼来喝去,跟个令使一般,他一定恨死匈奴人了吧!”
    “也许更恨陛下。”裴宗之想了想道,“是陛下让他出使才遭遇了这等事。”
    “兴许吧!”卫瑶卿对陈硕恨谁显然兴趣不大,而是饶有兴致的盯着他看了片刻,忽地惊叫一声,出声道,“我发现你近些时日情绪日益丰满,连陈硕的情绪都能体会到,想来不久之后七情寡淡什么的也不会有了,届时,天光大师就会放心的将实际寺交到你手中了。”
    裴宗之不置可否。真到那时,怕师尊更不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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