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王唇边浮起了一丝介于冷笑和讥笑之间的笑容,没理他,淡淡问道:“骆红眉的兵法,比你如何?”
    武秉宗又怔了一怔,“他当年是纪仁心腹,末将……下官没法比。”
    “……那好得很啊。武秉宗,帮本王把帘子拉上。”
    方府。
    颜桐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清晨的阳光很淡,他落在石阶上的影子也很淡,淡得像一杯苦茶。
    夜里他和方老爷子正僵持不下的时候,突然传来了皇帝命不久矣的消息。皇帝清醒的时候没立太子,方家的全部赌注都压在大皇子身上,万一最后坐上那张椅子的是三皇子,以方家在淮党的资历,轻则滚蛋走人,重则抄家杀头。
    方老爷子虽然恨纪仁毁了他仕途,却在朝廷了养成了识时务的习惯,知道骆红眉这人确实还有点用,于是达成了暂时的和解。
    “——想什么呢?”
    方轻词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毫不客气地挨着颜桐在台阶上一坐。
    颜桐仍是抬着头,看着方府院子里婆娑的竹影,“你怎么没睡?”
    “睡不着。”方轻词很坦诚地答道:“再说我一两天不睡也没太大影响。”
    颜桐轻轻嗯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方轻词和他相处了一个月,知道这人如果不是有需要,很少主动提起任何话题,正打算找点话说,突然听颜桐说道:“我十四岁的时候去了两辽。”
    ——话题来得猝不及防。
    方轻词还没反应过来,颜桐却已经望着竹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道:“我说要从军,我师父不让,我们俩吵了一架之后他把我吊起来关屋子里了,我折腾了半天才把自己弄下来,翻窗跑了。”
    他望向方轻词笑了一笑,那笑看得方轻词心里针扎似地疼。
    “……谁年轻的时候没点热血呢?”
    颜桐就这样笑着说道。
    “我跑了之后很怕啊,要是被师父抓回去了,他能打得我半个月下不了床,我师父这人干得出来这种事……前两年我才想明白,师父那是根本就没想追我。”颜桐说着又摇头笑了笑,“我师父多了解我,知道我这人认准的事情打断腿也要爬过去。”
    他说得轻轻巧巧,头却有意无意地转到了另一边,躲在方轻词视线之外。
    “我十几岁的时候,一心想着建功立业,觉得辛辛苦苦学来的一身武功不能浪费,想以后立史书的时候,开疆拓土的将领名单里有骆红眉三个字。”颜桐猛地扬起了头,沙哑说道:
    “……我现在也想啊。”
    因为颜桐故意错开了方轻词的视线,方轻词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道泪迹顺着他下颔的线条滑了下来,像泼在地上的酒。
    他觉得自己的嗓子也像是被烧酒封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青州第一大反贼骆红眉,因为固执地不肯接受招安而落到一无所有的骆红眉,当年孤身一人远赴边境的时候,也是壮志饥餐胡虏肉,不破楼兰终不还。
    “我刚到两辽的时候,”颜桐拉了拉袖子,盖住微微颤抖的手指,道:“因为是自己偷跑出来的,就跟我前几天跑去找你的时候一样惨,全身上下就一把刀是值钱的。因为带着刀,还跟城门口的守卫打了一架。”
    他说到这儿,微微一笑,“那一架打得可凶了,他们耍赖,十几个人打我一个,我那时候力气小,没撑多久就被抓住了,然后被他们揍了一顿押去见了将军。”
    他说着转头向方轻词笑了笑,“以前一直觉得那事儿丢脸,后来……后来我再想学年轻的时候横冲直撞跟人挑事都学不成了。”
    方轻词轻声道:“我知道。”
    “我跟将军的事你也听过了。”颜桐又笑了笑,道:“我武功是师父教的,剩下兵法见识都是将军给的,然后么……”
    方轻词突然不想再听下去了。
    然后纪仁兵权被夺英年早逝,骆红眉叛离边军落草为寇,在与官府对抗五年没落过下风之后被最亲近的人出卖。
    最残忍莫过知道惨淡收场的结局之后,一遍一遍地回放意气风发的开头。
    “……然后没有将军之后,没人会专门关照我,那几年里什么手段我都见识过……后来有一次我头头逼着我带人去踩北蛮的埋伏,结果也是我运气好,北蛮的头领以为稳胜的局面,放松了警惕,被我找到机会把他杀了。”
    方轻词仿佛有预感似地,心里突然疼得一抽。
    果然,颜桐笑了笑又道:“我的人踩进埋伏圈之后,我头头看他们人多,就带着剩下的人跑了。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儿,也是命硬,一千的队伍死了八百多人才冲出去。”他停了片刻,又道:“现在伤还经常疼。”
    他深深吸了口气,“我们回军营的时候血在城里拖了一路。但是我头上那些武官都不会管的,他们只要军功。我自己的头头更狠,因为这事儿本来就是他指挥失误,他看我部下死光了翻不起什么水花,干脆全推到了我身上。我死去的八百多个弟兄,因为死不足惜,别说名声,连安抚的银子都拿不到。”
    “那个头头叫武秉宗。我这辈子,但凡还记得骆红眉三个字怎么写,就不会忘记他做过什么。”
    他狠狠地、像是一刀一刀戳进自己心里似地说道:
    “这辈子都不会。”
    颜桐说完之后,忽地看向方轻词,道:“如果我死了,帮我报仇。”
    方轻词吓了一跳,立刻往地上呸了一口,啐道:“瞎说什么!”
    颜桐竟然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道:“你昨天不肯杀我,我很感激。”
    方轻词一怔,颜桐却已经有些沙哑地说道:“……我很少跟人说这些。”
    “没法跟寨里的人说?”
    “……是啊。”颜桐又摇着头笑了笑,“我是疯了才会去告诉一帮山贼他们的老大年轻时候最大的理想是保家卫国。”
    “再说,”他敛了笑容,缓缓道:“五年了,我为当初死在战场上的兄弟平反都做不到,也没脸跟人提这件事。”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最近……只是昨天知道将军的事之后,有些东西就一直在心里打转,闷得慌。”
    颜桐低下头看着石阶,沙哑说道:“你说老天爷是不是和我有仇。我信过将军的忠君爱国,可是将军的忠君爱国是假的。我信过自己建功立业的志向,可是建功立业在升官发财面前屁都不是。”
    方轻词喉咙里一梗。
    “后来我终于什么都不信了,我只想带着棋盘寨那点人好好活下去,可是总有人一心想投靠朝廷。我跟他们说了无数次投靠朝廷不会有好下场,他们却都觉得那是我因为自己和朝廷有仇故意编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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