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人进来的俩小太监登时扑通跪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被天子提及的冯己如此时已俯身扑在地上,咽了口气道:“回……回皇上话,今儿秋贡名册和……和年尾贡品的册子都出来了,裴……裴大人领了臣来,是来报给皇上过目。”
    姜湛闻言,目光便落在堂下的裴钧身上,一时御案上细白的左手在金袖下慢慢捏起拳头,紧握了片刻,终于徐徐放开,轻声道:“那呈上来罢,朕瞧瞧。”
    他身侧的大太监便下阶取了冯己如手里的册子呈上,一时堂上静得落针可闻、慑人心魄,直到片刻后姜湛提了御笔将册子批过,说了句:“好,就这么办罢。”底下冯己如才如蒙大赦,赶紧磕头谢恩,双手接了太监递回的册子。
    只听堂上天子又道:“冯侍郎先退下罢,朕还有话要同裴大人交代。”
    冯己如这便愈发虔诚地磕头谢恩,打了礼忙不迭退出殿去了。
    裴钧至始至终垂目跪在地上纹丝未动,此时只觉殿中人影微晃,是内侍宫女鱼贯闭门而出,下一刻,他面前龙涎香气愈发清晰,垂下的目光中,兀地便多了一片青丝绣龙的明黄衣摆,接着,那衣摆一卷一沉,是姜湛忽而蹲在了他面前,一双墨珠似的眸子看入他的眼睛。
    “裴钧,你躲着朕?”
    裴钧侧头回避这目光,“臣不敢。”
    “你胡说!”姜湛抬手捉住他前襟,皱起的细眉微微颤抖,“你昨日那样——那样对朕,朕叫你也不回头,宣你也不入宫,你是不是还在生朕的气?”他手指放开裴钧的衣襟,又讨好般垂去握了裴钧的袖子,“还是因为新政,是不是?你昨日那样,还是在气朕答应了张岭,是不是?”
    裴钧听言只觉心头一震,终于因此连起了记忆,便忽而像是失却了言语般怔忡。
    ——原来他回魂的那一刻,竟是……
    “裴钧,裴钧……”姜湛拉起他袖下的手,与他十指扣起来,垂眸低声道:“天下积弊颇深,形同烈火、只忧转炽,你也曾说过这除了改弦更张别无他法,却为何又要反对新政呢?张岭是你师父,你从来都那样敬重他,可自他与薛太傅二月提出那新政以来,你同他吵了多少次,因他持票多少次,被他勒令不准踏入青云监误人子弟,又至今形同陌路,难道你也不心疼?”
    他张开双手从裴钧肋下环住他腰,将下巴抵在裴钧胸口,仰头央他:“裴钧,你就同意罢……你同意不好吗?六部的心都随你系在一处,只要你表票,他们都会表的,你帮帮朕好不好?若是你不愿意,你持票不表也可,你帮——”
    “皇上。”
    裴钧猛地捏住姜湛肩头,将他整个人推离自己,与他平目相视。
    姜湛在他这样的目光下一动不动,一时像极了一只乖巧无比的兔儿,乌黑双睫微微颤动,目光盈盈期盼着,只乖顺地等着裴钧再说话。而裴钧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却几乎在此刻看见了他前世每一次咫尺凝望过的这张脸——看见那些喜乐的,讨好的,央求的,娇嗔的模样,又叠合了眼下这一张清丽而期盼的脸,叫他忽而发觉,原来他于姜湛,还真的从来都只是个用具,是条狗。
    他现在全都想起来了——原来前世的昨日,他便是因听闻姜湛今日要内阁票拟通过新政,故而生平第一次与姜湛在御书房内发生了争吵,说百官朝会上定会严词反票,领着六部与内阁相抗到底。姜湛听了立马软声求他,可他很坚定,只道这新政定会以失败告终,他绝不同意姜湛拿一国之力去赌,这以致姜湛求而不成求上了床去,厮缠一番往他耳边吹风,便只要他不再反对新政之事就行。
    所以前世的他妥协了,最终在朝会上持了票,叫那新政之策未有六部严词劝阻,少帝便可顺意允准,推行天下。
    而五年后,新政却如他所言,在耗费了巨大的官资物力后,果真还是败了。
    “……裴钧?”姜湛见裴钧久久不言,喏喏叫他一声,抬手扯扯他袖子。
    裴钧被这一呼回神,不由慢慢放下了握住姜湛肩头的手。
    他再看了姜湛一会儿,片刻中,原本冷厉的神容间渐渐温和下来,眉心稍舒,再几息,甚至连唇角也微微勾起。
    他听见自己对姜湛说:“皇上放心,臣不会反票的。”
    接着他后退,叩首,礼数周全退出了大殿,站在殿外御阶上由刺骨冬风一阵吹拂,忽而神台一醒,只觉双眼像是在这青白摇晃的日影中看见了前世议和返朝时的那个自己——
    那时的那个裴钧正从中庆殿外含笑走入,同相熟的宫人一一吹着口哨打着招呼,年轻又不知疲倦地带着满身风尘推开御书房的大门,还未跪下便被一道明黄的影子扑了个满怀:
    “你回来了!”
    那时他佯作疼得倒嘶一声,吓得姜湛面色一变:“怎么了?你受伤了?”
    而他还是坏心眼儿地闭口不言,任凭姜湛急慌慌扯落他衣带扒开他几重衣裳,将细白如葱的手指抚过他赤裸胸膛一寸寸地找,看看左腰,又看看右腰,终于没有一处血痕。
    少帝于是大悟怒道:“好你个裴钧,你又骗我!”说罢拂袖转身要跑,却被裴钧从后捞来一把抱在了怀里,张口咬在他玉色的后颈上:“皇上脱了臣的衣裳,哪儿还有那么好跑的?”
    说着他把姜湛翻过身来细细亲啄,抵着他鼻尖儿问:“阿湛,你想我没?”
    姜湛呡着唇角推开他脸,耳尖渐渐染起绯色:“国事这样忙,朕……朕才无从他顾……”
    “这样啊。”裴钧轻轻一笑,至此不再和他讲话,只又埋头在他颈窝里,贪恋地吸吮他周身甜美馥郁的龙涎香气,将宽厚手掌探入那金丝绣线的龙袍下,不一会儿,终于听见耳边一声难掩的低呼。
    姜湛抱着他的脖子,眼里仿若是有一些水光,满容负气又委屈道:“朕招你入宫来交虎符,你倒一回来就是欺负朕的……”
    裴钧仿似正等着姜湛这话,闻言更笑眯眯地从腰间掏出三枚铁物,眨眼间就送去龙袍底下,抵着姜湛的大腿来来回回:“臣这不是交来了么——”
    “裴钧!”姜湛按着他手,整张脸都羞红起来,“虎符贵重,你、你不可这么……”
    “这么什么?”裴钧痞气地笑着,更把手里虎符往他腿根磨去,另手继续扣了他后脑亲吻他雪颈朱唇,直到感觉姜湛双腿都绷紧了,甚至微微颤抖起来,才心满意足地将虎符拿出来放在桌上,低头亲亲他脸:“瞧瞧,这就吓成这样,何至于?我早说过,我自己吃你都吃不够,怎还会叫别物来分……”
    那时内殿烛火莹莹摇晃,晃眼间好似月光割在赫哲刀刃上折入他眼眸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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