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斤哼上一声:“大人都还没吃呢,怎轮得着我们!”说着走到他背后一推:“快点儿,大人都等多时候了!”
    邓准迫于这推力往前走着,心知一定有什么不对,可还不等他想出个名堂,人已被推上了侯府的正堂,而他的师父——年纪轻轻就身兼礼部尚书、京兆少尹、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史馆少修等数职行走御前,并世袭一等忠义侯的裴钧裴大人,此时一身墨绿的三品补褂未换,正威严坐在北山墙那巨幅的猛虎射猎图前,逆着身后角灯的光影,一容不明喜怒地看着他,手边桌沿还搁有一盏不冒热气的茶。
    邓准微微惊慌:“师,师父找我……”
    “跪下。”裴钧打断他,抬手向门外招了招。
    于是邓准不安地跪下,听身后门槛儿一阵窸窣,便见董叔扯进个人来摁在他旁边儿。此时偏头一瞧那人,他立时如被泼了冰水般浑身颤抖起来:“这,师父,我——”
    “方才为师同随喜公公聊了聊,听随喜公公说,他常来接你进宫陪皇上叙话。”裴钧平平地开口了,声音比外头的寒风更冷,“他说你告诉皇上,为师收了一千二百两银子,要替蒋家老二取功名,你还告诉皇上,为师在屋里烧了一张纸,近来看的都是盐税的案子。”
    邓准早已一脸死白说不出话,徒剩嘴唇和牙关齐齐战栗。此时他心知裴钧已洞悉了一切,而眼前的随喜就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的证供,让他于这背叛师门之事再无法辩驳,无法回避——因为他明白,皇上崇宁殿里的宫人太监,上上下下他师父都认得,他撒不了一句谎。
    一切都败露了。他是个背叛者。
    他甚至还什么都没有得到——他还没有得到皇上许诺的高官厚禄、荣华加身,他也没有得到他一心向往的盛世功名——那些每次召见后赏赐给他的宫制金叶子,他还害怕被府中人见着发现了行藏,也都总是贴身收着、从不离身,从不敢用出,更不敢换钱。
    可他一直是信的。他信——那些师父不给他的东西,皇上一定能给,师父阻碍他得到的一切,皇上的手里一定握着,那么皇权才是他永恒的庇护。
    此时他听见师父让董叔带随喜出去,又镇了满腔怒气冷冷地问他:“为什么?”
    ——可难道这还不够合情合理?或是如他这蝼蚁平民拼上性命和全部尊严追逐的一切于他们而言从来唾手可得,所以放在他们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眼里,果真是这样不可理喻?
    他捏紧了青布袄子的下摆,挣扎中忽而抖着嗓子答出一声:“……因为我想做官。”
    “做官!”裴钧冷笑着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手边茶盏啪地一声落地粉碎,“难道青云监不是教你做官?难道我不是教你做官?我裴钧在青云监多少凤毛麟角里选了你邓准做学生,恩科不过亦不弃你,教你、养你、护你多少年,替你平过多少事儿,难道就为了供你到皇上面前卖我?”
    “师父以为我不知道么?”邓准的声音是细而小的,他捉着袖摆颤着背脊,红了眼睛望向裴钧,慢慢提高声音:“师父当年之所以选我,还不是因为要与晋王爷置气?师父是看晋王爷有了监生头筹张大人,才扬言要拿我这最末一名教出个高官来煞他威名——三年前……三年前的恩科我明明在榜,虽未过殿试只是个贡生,却也可以出仕地方官员了——我想做官,师父,我告诉您我想做官,可朝中都笑我,让您没了面子,您也斥我目光浅,不许我出京只说休愧再战——可我不愧。师父,我不觉得愧!我只是想做官,他们笑我奚我斥我我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做官!我不是师父用来斗败晋王爷的棋,我穷怕了,我只是个小人,我只想做官——我想做官!”
    “我难道挡了你做官了?”裴钧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这话,站起身来对邓准怒斥:“若不是我,当年青云监择生时有哪一个官愿意选你邓准做学生?你这鼠目寸光、半斤八两的性子,下到地方不出三年,就算被上下州官扒脱了一层皮,到死也不知是怎么死的——现今倒怪我裴钧挡了你高升?……好,好!那就算我裴钧瞎了眼蒙了心,竟费尽心血养了你做徒弟,既我这忠义侯府困苦了你,那你也别在此待了。今日你就给我滚出去,往后再不要说我是你师父!”
    邓准立时一愣,神台顿冷:“师父,我——”
    “我没你这个徒弟。”裴钧冷脸抬了手,沉声吩咐道:“来人,把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给我赶出去!”
    一时涌入三五家丁,把还呆跪在地上的邓准两把架起就往外拖去。
    邓准还在赤目高叫,门外董叔已接过六斤匆匆抱来的一缸子干茶叶,待邓准被一众家丁拖到府门了,便拉开大门,一把一把抓起茶叶往他身上撒,口中念着“送晦气、送邪门、送小鬼”,一旁的六斤拿着笤帚跟在家丁们后面,把落在地上的茶叶撵着邓准脚跟儿一起往外扫,边扫边叫:“董叔叔,还得撒盐呢!省得给家里招不吉利!”
    天已入夜,冷风卷起大片的雪,在京中长巷里刮得乱而迷眼。叫骂声声中,邓准被狠狠摔在忠义侯府外洒白的雪地上,身边散落了一地碎茶叶子,从此就成了一只无人再顾的丧家犬,终于惊恐地扑爬着回头,放声大喊:“师父……师父——”
    “滚吧!”董叔粗了嗓子怒吼一声,气得径直把手里的茶缸都向他摔去——
    砰地一声碎裂在侧,吓得邓准缩身抱头,待他再敢抬起眼惶然看去时,不远外忠义侯府那乌金大匾下的朱红大门已带着这四年中他所有好的、坏的,嫉羡的、渴求的,不甘的或不舍的,在他眼中嘭声关上,徒留门外那两盏依旧幽明的黄纸灯笼,还在大风里百无所依地猛摇。
    裴钧只觉再难在厅中坐下去。
    他刚起身跨出两步,却一脚踩翻了烧在脚边的燃炭铜炉。
    铜炉中烧得正炙的炭球滚落出来,顷刻将他袍摆的丝线燎着了,在他恼怒倒退的一步间,那火苗已迅速爬满他补褂袍摆的丝丝彩线——叫他连忙弯腰甩袖扑熄,可饶是如此,这时低头再看,那袍摆上原有的一圈彩绣祥云却依旧被烧破熏黑,此时只是乌糟糟的一团了。而袍摆边角那几日前才被他补上的小小破洞,任凭当初是用多么小心的针线与藏头缝起来的,此时也早同周边衣料一齐付诸一炬,再瞧不着了。
    “白他娘补了。”裴钧低低暗斥一声,一边解着褂领盘扣一边走回正房,皱着眉一把脱掉了这身三品的衣裳,脑中还浮现出邓准方才尖声指责他时那张蹙眉的脸——
    竟然是邓准。
    背叛他的人,竟然会是邓准。
    前世官场政局如烟,一切到头错综复杂、细节遍布,他自知他那惨淡的下场定是有人背叛出卖、推波助澜才会造就——他怀疑过同盟一党的很多人,他怀疑六部,怀疑师兄师弟,怀疑闫玉亮、方明珏,怀疑崔宇甚至怀疑内阁除蔡延外的每一个人,他怀疑手下的每一官每一吏——可他没有怀疑过邓准。
    因为邓准至始至终都不是个官,根本不在这罗绮金汤的官场。
    邓准是他的学生,他在无人选邓准时选了邓准,在众人笑邓准时留了邓准——他从来只当这学生应是在局外的,甚至到他前世生命的尽处,他还庆幸过这学生因此得以保全性命……可当一朝再世为人,他却发现原来早在这十年之前,这本该在局外与他生死毫无瓜葛的学生,竟然已经被姜湛策反成了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了,亏他还待折损千金来为他改命!
    若是今日没有晋王姜越发怒戳破此事,他仍旧浑然不觉,那便会如前世一般,由着这如幽灵般蛰伏的学生再寄居于他身侧,立在他最近处,再盯他下一个十年!
    事实如同扇在他脸上狠辣有力的一巴掌,叫他几乎怀疑起他竟曾是这学生的师父。
    可原来这就是师父么?
    这天底下不知何时兴了这样的规矩,要两个毫无血亲之人将命理如此捆绑在一起,一个教另一个毕生所学,另一个又帮这个打理琐碎、甘为奴仆,一生都要唤他一声“师”。
    古有言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可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此时的裴钧已经困惑到愤怒——他不知自己前世今生的重重心血究竟何处苛待了这学生,竟叫这学生为了换一个这朝中俯仰皆是的位子,就能如此忘恩负义将他一切隐秘之事告给姜湛……
    姜湛,姜湛,一切都是因为姜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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