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裴妍不招供,刑部没有嫌犯的口供,就不能轻易定罪,文牍上若做些纰漏,也能借驳回修改拖得一时,”裴钧思索着道,“最好能拖到冬至前太后大寿,到时候会有贺寿的赦令从礼部过批,我便可将裴妍的案子混进去叫底下糊涂放掉她,就算朝廷回头追查起来也不怕,我栽给冯己如就是了。”
    “怕就怕蔡延不让你等。”姜越叹了口气,“蔡飏若叫聒噪,他爹便是雷鸣,回京后我们都要小心了。”
    听他一句“我们”说得如此自然,裴钧莫名一笑,搂紧了姜煊,斜睨他问:“哎,晋王爷,回京我可得好好儿谢你,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你又想谢我?”姜越无奈一笑,看向裴钧,“遇刺之事尚历历在目,岂知这回你再谢我,我又该遇上什么?”说着他看了裴钧怀中的小孩儿一眼,又觉于公于私都让孩子听得太多,眸中便带了歉意,遂叹道:“你要谢我,好好待煊儿也就是了。”
    可裴钧看他的目光却并不因此收回,只说:“姜越,他是我外甥,我自然好好儿待他,可眼下我是问:你要什么。”
    姜越眸色微动,抬头见裴钧神色颇为认真,又听裴钧再补了一句道:“要什么都可以,姜越,你说说看。”
    “……我?”姜越在他探寻的目光中垂下眼去,顿了一会儿,还是轻声道:“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待我想好再同你说罢。”
    裴钧歪了歪头,眯眼笑问:“那你什么时候想好?”
    可姜越却不再答了,只低头抬手掖了掖姜煊小袄的衣领,道了声容后再见,便走出大帐外的栅栏,向主营区去了。
    第34章其罪三十三·变节
    裴钧将姜煊带回营帐托给了方明珏,便再去见了见裴妍,将案子转入公法之事告诉了她,说回京后她就要被移送刑部大牢了。
    裴妍原本就没想过能轻易脱罪,心底却不是不盼着能出去和儿子团聚的,此时听裴钧说事态更严峻,满心的悬念便无疑又被绝望填满,沉顿一时,终于颓坐在床榻边,抬手无力地捂住了脸,几息过去,指后便传出无言而压抑的呜咽。
    这像极了一只自舐伤口却无法承受剧痛的母兽,终于在月下的荒野中孤独地低嗥出来。
    裴钧只觉这样的裴妍叫他陌生。
    他前世活了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没见过裴妍服软,可今生独独还魂数月,却已几度目睹裴妍红眼落泪,至今更是绝然哀惶,这叫他心底一时似乱麻俱绕、疼如穿丝,不禁慢慢蹲去裴妍身前,万分生疏地抬起手来,小心翼翼搭在她肩上,却忽感手下纤瘦的肩头愈发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试着轻拍她,下刻迟疑地皱眉唤她名字,劝她不哭,却只觉这一刻柔弱隐忍却终于藏不住哀戚的裴妍,竟叫他忽而想起了极小的时候——想起裴妍十一二岁时,曾领他一同走在西峡山中的夜路里。
    那时林间阴黑、走兽窸窣,周遭树影高大好似可怖厉鬼,而裴妍颤着右手提一盏火苗微弱的旧灯,虽走得步步惊怕,却依旧拿左手把他这弟弟护在身后,不时还回头道:
    “别怕,姐姐在的。”
    这话如今想来,却唯独让裴钧发闷。
    他跪地直身将裴妍揽在肩上,慢慢拍拂、轻嘘作抚,片刻后才听见裴妍低哑的哭音从他肩头的细锦里轻微透出,是破碎又无助地问他:“怎么会这样,裴钧……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裴钧捧起她脸来将她泪水擦去,可裴妍的泪水却很快再度从双眼涌出,霎时就盈满他指间:
    “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煊儿了?”
    裴钧拾起袖口替她拭泪,凝眉道:“不会的,你别犯傻。”
    待裴妍稍稍平静,裴钧便从帐中退出来,与萧临简言了几句情况,便又去找崔宇,想看看瑞王尸检中可会有线索,却见冯己如也立在停放瑞王尸身的小帐里,手里拿着绳尺,想是守军已从附近镇上运来了暂用的棺木,而他正是来等着尸检完毕替瑞王装殓的。
    因随行并无仵作,而案情又足够重大,故验尸的就是刑部尚书崔宇本人。裴钧进去的时候,崔宇正割着案台上瑞王爷的肚子,叫边儿上的冯己如全然不敢抬头,此时见裴钧来了便直如获救,躬身迎上来就将手中一封文书递给他道:“裴大人,午宴已经备好了,这是昨夜里哈灵族送来的公函,说是今日宴上要议的,您快瞧瞧罢。”
    “既然你都瞧过了,午宴就你替我去罢。”裴钧只瞥了一眼那文书上的金漆烫印,便推还给他,“此处瑞王丧仪之事有我,下午皇上若要随各部行猎,你也陪着就是,不必同我报备了。”
    冯己如赶忙接过文书哎哎应了,又匆匆跟裴钧说了说棺木与用度的备办,便低念着“阿弥陀佛”转头逃出帐去。这引崔宇从尸检中抬头看了一眼,双目便在蒙着口鼻的白布边沿露出丝厌烦的神色,却没说话,只又扭头对裴钧稍稍示意,让他过去看看。
    尸检到头来,不过就是反复确认瑞王死于砒霜,别无他由,可砒霜这毒又太平常,并不算做个特殊的线索,于是崔宇便也叹息签印,将瑞王尸身移交礼部备办丧仪,同时也结了尸检,命人誊写三份,一份由大理寺过目再呈给皇上,一份留在刑部,一份依约送给晋王爷姜越。
    此时是午后,待裴钧指点着官兵按礼制将瑞王装了棺,又就着公事大帐中的笔墨简要写好礼部的文牍,出帐便已近日暮。
    小雪已止,地上白雪稀疏,周身再没有了尸臭压抑,只剩了凛冽的清寒,他与崔宇一起站在大帐前的空地里,正缓神想着那王侯将相宝重千金,死后却依旧腐朽凋烂化为骸骨,叹息间,忽听身边崔宇远望一时,慢慢说了句:
    “子羽,这次的事情,我总有很不好的感觉。”
    裴钧右手揉捏着左手放松,倦然看他一眼:“什么感觉?”
    崔宇摇头沉吟片刻,只短促道:“不知道,总之不太妙。”
    这时他目光看向不远,逆光微眯了眼睛,发现了什么,便冲裴钧扬扬下巴:“瞧,皇上行猎的人马回了。”
    裴钧顺他这话抬头去看,只见营地半人高的栅栏外,还真是一队狩猎人马随同圣驾回营了。
    被官员武将簇拥起来的少帝姜湛正戴着灰貂帽,围着狐皮鹤氅,骑在一匹高大雪白的健硕马驹上,执了缰绳缓缓引马踱进了营场。一日快尽的黄昏暖光下,姜湛漫不经心地四下看顾着,竟也遥遥看见裴钧和崔宇站在公事大帐外,一时便抬手勒马停住,偏头向这边打量了一会儿,见裴钧二人并未走动,便低头唤来个侍卫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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