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山嘛,可大极了。那江,是极深的,那山,是极远的。皇上一国之君,须得要有能穷千里之目、能聆万里之耳,和能穿峻岭之声,方能观照纵任,让天下万民感沐圣意。”
    姜湛觉得他说话好笑,像说书的:“朕又不是天兵神将,哪儿能有那样的东西?”
    裴钧停了笔,单执起姜湛的手指,点点自己鼻尖,又点点姜湛耳尖,在姜湛笑声里轻轻道:“皇上的眼耳口鼻,就是这宫内宫外的宫人臣子。只要皇上善用良人,则天下之事,便会如投食之雀,向皇上熙熙而来的……”
    记忆中少年天子的笑声恍似风吹竹林,偶然的讶异,又如石落泉惊。而此时此刻独立在御书房正中,转过身来面向裴钧的姜湛,不笑的脸上却仅仅徒留当年的轮廓,其清美虽不改,意气却再不相似。
    少年帝王褪去稚气的音色盘桓在殿中,空空淡淡地道:
    “裴钧,实则这画……早就不是我二人当年画的那幅了。”
    裴钧的记忆忽被此言折损,拧眉看过去,只见姜湛把手中的金鸡镇纸轻轻放在了一旁木案上,一边向他走来,一边继续道:
    “那画我当年太喜欢了,觉得真漂亮。刚画好的那阵子,夜里我躺在榻上,也止不住拿出来看,谁知一夜竟落了火星子,迎风一吹就燃起来,险些把帐子都烧着了,最后扑来抢去只抢下一半儿……另一半儿却烧得一片黑渣,落在我寝宫里,再没有了。我怕你知道了生气,总得想个叫你不再疑心的法子,后来便听了胡黎的,只按记得的模样摹了幅极相似的画,叫人裱起来挂上墙去,你来了,便告诉你:这画我挂上去了,我很喜欢,往后咱们日日都能瞧见它,多好?
    “裴钧,你从前说过,说自古以来,没人会去管大匾上挂着的和坟头里藏着的东西究竟是不是真的——因为它们都成了人的念想,那就没有人再会留意它究竟是不是什么……如今我想,你这话果真是对的。毕竟这几年过去,这画真真假假,你无数次抬头去望,也从没觉出过不同……就像笃信它绝不会有假似的,竟叫我都快相信它是真的了……”
    裴钧只觉胸中一空,听见自己在问他:“所以从一开始……挂上去,这画就是假的?”
    姜湛站在他身前,回身再度望向那副高挂的江山图,认真摇了摇头,抬手指过去:“倒也不是。我抢下的那半幅真画,就裱在那假的后头呢。”说到这儿他放下手来,似乎一乐,“只是我不说,大约再有多久……你也不会知道了。”
    说完他看向裴钧,神色颇风清月明:“我听说,前日你从晋皇叔府上出来?”
    裴钧一凛,开口道:“煊儿在晋王府摔断了腿,我去接煊儿回府。”
    “哦,竟是摔了。”姜湛点了头,似有忧心地叹了口气,“我还当七叔手段了得,怎连个孩子都照料不好……听说他是去你府上抢了姜煊回去养的,怕不是终于开始着紧子嗣了,要把姜煊接回去当儿子罢?”
    裴钧眉心一紧,心下生出股厌烦来:“晋王不过是关照皇孙,皇上太过多虑了——”
    “多虑?”姜湛微微勾起唇角,纤丽的眉眼睨向他,似乎在笑,“一个死了爹的皇孙,身上流着蔡家的血,舅舅又姓裴,如今就扔在宫外没娘养……换作是你没有子嗣,再换做是你重兵在握——换作你是晋王,你会不会多此一虑?”
    “你想说什么?”裴钧忽觉此刻的姜湛有些瘆人,不由往后退了半步,提起十二万分精力警告道:“煊儿还小,他也是你的亲侄子,你可不要对他——”
    “对他怎么?”姜湛渐渐收了笑意,仰头真诚地看进他眼里,“我是他亲叔叔,比晋皇叔还亲他一辈儿,我怎么会害他?我是为他好,才为他多想,替他考虑。依我看,还是把他接进宫来随我住算了。总归宫里也不多双筷子,更也没人敢让孩子跌跤。他进宫了,晋王就再没由头去找你麻烦——你不也早说了不乐意在京兆做事儿么?那我就准你调职,今后你便再不用同他过多来往,反正……”
    他嘴角抽了个笑,偏头看裴钧:“反正你也讨厌他,都多少年了……”
    “我看此事同晋王根本无关,倒是你想纳煊儿为嗣才真!”裴钧冷冷看向他,袖下的五指紧紧钻成坚实的拳头,若不是知道殿外有侍卫镇守,他是真想把姜湛一把掐死,“煊儿还不满七岁,他母亲还困在牢里,你却想趁着外族王女还未入主后宫,先拿他占住长子之位……姜湛,你究竟还有没有人性?”
    “人性?”姜湛上前半步再度贴近他,低声咬牙道,“我皇兄当年晋封太子的时候,我也才七岁,却一样被我母后推出去给他磕头、跪礼,为的不过是让我父皇多看她一眼,那他们又有没有人性?如今我只是想把姜煊接进宫照料,想把他养作我的孩子罢了,我甚至不需要他做什么,他就能与皇子一般无二、同起同坐,这有什么不好的?到那时,谁还敢看不起她母亲?谁还敢怠慢他?谁还敢让他摔断腿?裴钧,只要你愿意,我今后还可以立他作太子,待我百年,他就是皇帝,你就是国舅,这天下无上尊荣都归他所有,只要你——”
    “我不需要!”裴钧一字一顿咬牙说着,揪了姜湛的脖领与他对视,额角已绷起道道青筋,此时是极力压抑着心底的狂怒,“姜湛……你能不能放过煊儿?你能不能放过我?”
    “不能。”姜湛几乎立时就回答他了,更睁大了双目,近在咫尺地看进他眼睛,绝顶清醒道:“不能。除非我死。”
    “你现在是要我死!”裴钧从牙根吐出这最后一句,一把推开他,到此已觉和姜湛再没了可说,便转身走向殿门。
    可就在推开殿门的一瞬间,他身后的姜湛却低沉地下令了:
    “来人,给朕拿下裴钧。”
    第75章其罪五十·疏漏(上)
    殿外镇守的宫差侍卫即刻围上,个个手按腰间兵器,将裴钧的去路全数堵死。
    这一幕,令裴钧忽而忆起前世被捕投狱的情形,后脑便直如被拍了捧寒冰,霎时凉沁的冷意向百骸一散,就连握着笏板的手心都似乎疼起来。
    他转身看向徐徐行至他身后的姜湛,眉峰紧聚道:“皇上这是无故扣押朝廷命官。”
    “裴卿曾经教过朕,朕即是朝廷,那朝廷命官,即是朕所任命的官。朕既可命之,又何故不能拘之?况且,裴卿今日不正是想罢官而去么?这岂非违抗皇命之举?”姜湛距他四五步远,目中似盖着层阴翳的影子,隔着一众宫差侍卫慢慢道,“朕的宫里从来没人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唯独除了你。可朕多年来许你去留自在,却从不是为了让你能扔下朕一走了之的。”
    侧旁的胡黎眼见姜湛动怒,忙一挥手,口吻假意嗔怪道:“哎哟,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裴大人请去内宫?”
    一列侍卫立时更加逼近裴钧,让开条仅够一人通行的道,对裴钧恭恭敬敬抬手一请。
    裴钧冷眼扫过周遭围住他的每一个人,果然见着这每一个他都能叫出名字。他看向姜湛,极尽讽刺地冷笑一声:“皇上还记得当年这些人,都是谁帮您铺下的么?没想到最后,反倒竟用来对付——”
    “朕自然记得,却只怕是你忘了当初为谁才铺他们罢……”姜湛空洞而苍然地打断了裴钧,口吻忽而低沉下来,似嗟叹道,“罢了。依朕看,裴卿许是近来杂事太多,乱了心念,这才萌生退意,实乃操劳之故。既如此,朕便许裴卿在宫中好好歇整一番,冷静冷静,待何时歇整好了,再何时归位做事不迟。总归这朝廷……少了谁也不会停了转,裴卿便安心在宫里养养就是。”说到这儿,他抬手理了理朝服袖口绣纹繁复的内衬,缓缓又道:
    “对了……上朝前,朕已派人去忠义侯府接姜煊入宫了。他应是很快就能进来陪你,你也能好好伴他养伤。朕会遣太医来专程照料他,这样,你就不必担心他落下腿疾了。”说罢他不等裴钧开口,便早已想好般轻声命令左右道:“你们这便将裴大人领去流萤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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