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即一把拽住那人手臂,此时细看,才见眼前是个编着满头长辫的小姑娘。
    小姑娘约摸七八岁大,身上穿的衣裳根本不似中原式样,那只被裴钧捏着的胳膊还露出片青红的纹身来,瞧着竟像某种图腾。
    此时她看向裴钧的目光是怯而又怯的,一身只拼命挣脱着,根本不敢说一句话。
    裴钧将她胳膊拉起来,冷脸问道:“你是谁?你怎会有这铃铛?”
    小姑娘顿时都快哭了,望向裴钧的目光似乎更加惧怕起来,口中竟念念有词起来,叫裴钧单是听了一句,脑袋已钻心般痛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忽而响起:“阿莲!”
    顿时那小姑娘同裴钧都扭头望去——只见那小姑娘方才跑来的小道上,此时正立了个神容威严的白发老者。老者一身镶边宽褂、腰环银索,衣饰同那小姑娘相仿,皆不似中原所有。
    裴钧这么一时分神,捉住的小姑娘便趁机挣脱他奔向那老者,霎时便躲去了老者身后,低声向老者说了句话。
    这话引老者本就威严的面孔愈加防备起来,面色凝重地将那丫头护在身后退了一步。可他正要开口同裴钧说话,此时却忽听裴钧身后传来脚步,一惊,又忙领着孩子转身跑走了,霎眼便消失在石巷间。
    待姜越走到裴钧身后时,见到的便是裴钧一人独立在这跨院门外,不免轻唤他一声:“裴钧,怎么了?”
    裴钧这才回神,转过身来:“哦……我方才寻你,这才刚走出来。”
    “药取来了。”姜越抬了抬手中的木匣子,向他一笑,“我怕你饿了,便让他们备了饭。又想你既然来了,晚会儿便不如随我见见赵先生他们。”
    “见你的幕僚?”裴钧闻言微愣,稍一缓神才反应过来,“你是要借遇刺一事——”
    “晚些再说罢。”姜越打断了他,向他示意往回走,“我先给你上药。”
    裴钧这便止了话头,连声应好,可待随着姜越走了几步,他再看向姜越孤清在前的背影时,却还是忍不住出声叫他:
    “姜越,我方才……遇见个人。”
    第81章其罪五十三·嫌怨(上)
    姜越步子一顿,回过头来:“遇见谁了?”
    “一个小姑娘,才从这儿跑过去了。”裴钧打量着他神情,向他走去,“我说姜越……你不会是在这王府里偷偷生了个小郡主罢?我见着她身上可有个同煊儿一模一样的魂铃呢。那魂铃你不是只给了皇孙么?她也是皇孙?”
    姜越听言一愣,思索下,却似乎知道了他说的是谁,不由一笑:“你说的该是阿莲罢。那魂铃不是我给她的,反倒是她给我的。她不是我女儿,是我府中异士的孩子。”
    “异士?”裴钧眉心微敛,“什么异士?”
    姜越想了想道:“去年赫哲一战,你还记得我曾领兵杀了赫哲的大祭司么?”
    “自然记得。”裴钧对此记忆犹新,“那场叛变,据传就是由这大祭司教唆赫哲军而起,朝廷便拿这祭司作了替罪羊,借此给赫哲王减罪,这才叫我能坐下来同他们议和要银子。听说,这大祭司是赫哲一带极有名望的江神派术士……为人狠厉异常,最善诅咒。”
    “不错。”姜越点点头,见他知道,便接着讲下去,“大军攻入赫哲后,我派人查清确是他教唆赫哲生变,便料定此人必杀无疑,如此就先抄了这祭司的宗族,拿下了他一门上下百十号人。宗族一倒,好些被他迫而为奴的人便逃出来。这其中,就有你遇见的这小姑娘一家。”
    裴钧问:“她们一家……也是术士?”
    “不。”姜越摇头,“他们应当被称为萨满。”
    “萨满?”裴钧一时心下剧震,耳边似乎即刻响起了数月前崔宇曾对他说过的话——
    “……萨满都是邪灵通神的玩意儿……青面黄毛黑角的,那是粟克萨满。若是求他什么,没的命都会赔进去……你若要求个什么心安,拜拜庙子也就得了,千万别同萨满扯上干系。”
    姜越未见他面色有异,此时便再度领他往内院走去,随意与他继续道:
    “那大祭司的儿子仗着权势,辱杀了这萨满一家的几个女人。家里的老萨满为了报仇,便杀了大祭司这儿子。大祭司一怒之下抓了这一家人严刑拷打,又用压胜之术诅咒了这萨满一家,要让这老萨满给他为奴为仆一世,并终身经历与他一般无二的丧子之痛……这说来也奇,从那以后,这萨满家里的孩子竟真的开始接连生病、遇险、夭折,短短七八年间,便死了十一个人……”
    姜越话中的一个个“萨满”,叫裴钧听来心中沉沉,无心应话,此时跟在姜越身后,听姜越又道:“大军杀了大祭司,是替萨满一家解了诅咒,让这一脉得以延续,如此这一家子便心怀感激。到了大军开拔返朝时,他们竟一路跟在队尾上,每日都为将士们祈福,替他们做事,为他们唱歌……一夜扎营篝火的时候,阿莲还送了我一大串魂铃,说是能保佑小孩子的。是故那魂铃我便带回京中,后来分给了皇孙小辈。”
    说到这儿,他侧目看了裴钧一眼,淡淡笑了笑:“此事,你不知倒也寻常。毕竟那时……你走在大军最前头,瞧不见这些。”
    此时二人已回到院中,姜越依旧无甚血色的一张脸映着午后的日晖,颇有些憔悴。可他温和看向裴钧的双眼,却极似元光七年初裴钧在赫哲议和功成后,于营地中见到他养伤时的那样,平静而深沉。
    在这样的目光下,裴钧一腔灌到了嘴边的话,忽而怎么都问不出口,待跟着姜越进屋坐下后,他静视着安和地为他擦手上药的姜越,良久,才忽而反手握住姜越指尖道:“姜越,这回我听着你出事儿了,吓得都快失魂落魄,那要是哪一日我没了命,你又会——”
    “你又胡说。”姜越打断他,目光从他手背移到他面上,不避忌地与他对视,告诫道:“这话你往后休要再提。我不准你死,你便不能死。”
    这“不准”与“不能”仿似一声沉钟,猛地击在裴钧心底,叫裴钧立时犹如铜磬猛震,再不能就此说下去,便只先干涩应了他一声,闭嘴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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