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玉顿时急赤了脸,双眼盯着裴钧背影消失在前庭拐角处,咬牙跺脚一番,终只能压了嗓勉力赔笑,问那衙差几个可否通融通融。
    裴钧疾步转过廊子走入内班,未至中厅已听内里传出高声争执:“……太医证词有污,事实黑白孰是孰非全无论断,寺卿大人怎可妄下刑罚?若是此番宪台不加阻止,大理寺岂非又要枉断一条人命?”
    这声音年轻有力、字正腔圆,裴钧很快便听出是张三。他神一凛,脚下更加快步子,却又听大理寺卿推诿一阵后,内中另一个男声低沉接道:“裴氏此案事关重大,此前既说已可纳银议罪,鄙人新近递呈的讼文,寺部又何故原封退回?”
    裴钧步履一顿,听出此声竟是曹鸾,不由在门边一顿步子。门口的官差齐声向他行礼,引厅中三人都朝他看来——左侧案台边立着玄褂雁章、冷脸相向的张三,中间的云杉高背椅里坐着正在拾袖拭汗的大理寺卿,大理寺卿右侧站着负手凝眉的曹鸾。
    大理寺卿一见裴钧到了,赶忙垂袖扶着椅柄站起来,颇尴尬地强笑:“哟,裴大人来了,这、这——”
    裴钧跨进厅中,斜目看了大理寺卿一眼,又看向曹鸾:“怎么回事?”
    曹鸾将负在身后的讼文递给裴钧,拉裴钧走开几步,近他身边低声道:“今早寅时刚过,寺部忽而提讯裴妍。我刚赶到,牢中提讯已变为刑讯,非官差人等不得入内。梅六与我是一路消息,俱是急得无法。他得了信儿便去寻你,我则先到方侍郎府上,让他去御史台参了大理寺无故施刑。得亏是参在张大人手里,张大人及时赶到了,这才坐堂监案,止了牢中刑罚。”
    裴钧听到此,不由回头看向张三。恰张三也正看向他,二人目光一撞,张三低头转开。
    这时大理寺卿凑上来,做出为难的样子:“裴大人,对不住了,这都是内阁一早下的令,咱们寺部也是听令办事,没有法子得很。”
    裴钧铁青着脸低头看着曹鸾的讼文,这时抬头瞥向大理寺卿,冷硬道:“那眼下本院想进牢里看看姐姐,不知这个法子寺卿大人有是没有?”
    大理寺卿连连俯首向内让路:“有有有,裴大人请,快请!”
    裴钧由他带着向内,经过张三,低声道一句“多谢”。张三一言不发地让开路,却在裴钧与他垂袖相蹭时,转向大理寺卿:“寺卿大人留步。”
    大理寺卿脚步一顿,听张三一脸肃穆道:“实则近日不止裴氏一案,大理寺交由御史台监审的诸多案牍都与宪台所察甚有出入,呈上御前……恐有纰漏。下官还望大人不吝提点一二,以免二日朝会上争诿。”
    大理寺卿即刻一凛:“这、这——应该的,应该的。”说着只好向裴钧告罪留下,着衙差领裴钧一路走入大牢去。
    牢内走道阴暗,裴钧的步子越走越急。跟在他身后的曹鸾几番小跑跟上,沿途无语。
    转过灰黑潮湿的砖石墙角,未到尽头已闻内中传来忍痛的喘息,待转过最后一道木栅,右侧摇晃昏灯的牢室终于映入裴钧眼帘,当中赫然是脸色苍白、囚衣淋血的裴妍。
    裴妍瘫倒在石床的干草席上,鬓发汗湿粘黏在额角,干草席上有零星的血迹。她浑身因疼痛而发抖,此时听牢门响动,半阖的双眼便惊惧地抬起,在看见闯入牢中的是裴钧时,双眼中的惊惶才顿时化为依赖的颤动:“裴……裴钧……”
    “裴妍!”裴钧健步奔至她身前捧起她脸来,难掩一腔震怒,对身后衙役暴喝一声:“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牢外衙役连连应是、慌张去了。牢内裴钧为裴妍理开额发,强忍满腔悲怒道:“不怕了,裴妍,我来了,没事了……”
    裴妍的双手鲜血淋漓,手腕上也布满细鞭抽打的血痕。她虚弱地倚在裴钧怀中,双眼溢出的清泪划过遮掩娇容的血污,滴落在裴钧被她颤手揪住的袖口上,气若游丝道:“裴钧,我好痛啊……”
    这话令裴钧痛彻心扉。他忙将裴妍揽在怀中嘘声拍拂,正待继续宽慰,此时裴妍却看见了他身后跟入牢中的曹鸾,竟在他怀中一震:“他……他!”
    裴妍喉头发紧地哽咽一声,忽而全身紧绷着低声颤抖道:“你让他走……你让他走!”
    裴钧还以为她误将曹鸾认作了官差,忙轻声宽慰道:“别怕,裴妍,那是曹鸾,过去你也识得的。他——”
    “我知道!”裴妍发声打断他,“我知道他是谁……”
    她睁大的双眼含恨含悲地紧盯着裴钧身后的曹鸾,猛咳了一声,咬牙忍痛,再度一字一顿地低哑道:“你让他走,让他走!”
    裴钧莫名其理,此刻惊疑不定地转头看向曹鸾,却见曹鸾并不似他一般茫然,反而是一容肃穆与愧色,心底不由浮起难安的冷意:“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儿?”
    曹鸾的目光紧锁在裴妍身上,眼中是极痛的神色,听闻此话凝噎一时,终是垂头锁眉:“罢了……我还是先出去等你。”说罢便转身踏出牢房去。
    裴妍的双眼一直紧随着曹鸾身影消失在牢外走道终,待终于看不见了,才垂眸不语。裴钧引她靠着石床侧旁的土墙坐稳,扶住她双肩问:“你同老曹可曾有什么过节?我怎从未听说过?”
    “过节么……”裴妍睫羽微动,出言似是讽刺,又似是叹息,“自是有的。”
    她抬眸看向石床边木桌上飘摇的残烛,那光火闪烁在她眼中,似乎让她看见了什么别的东西。半晌她似乎是荒唐地低笑了,这一笑像是把一世的恩怨别离都笑尽,而溢出唇角的却终究是苦,直苦到最深处:
    “十年前,我曾让曹鸾替我做一件事儿,他没应我。”
    裴钧轻轻在她身侧坐下,只觉此言叫他后脊发凉、寒气森森:“什么事儿?”
    裴妍看向他,此刻的眼神似乎是穿透了当下,看向了更早的时光,刹那悲怆,凄然一笑:
    “我让他娶我。”
    第99章其罪六十·刁难(中)
    牢房仅剩的烛火忽应言而熄,忡然的沉默随昏暗一起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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