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照垂头,深叹了一口气, 半晌方道:“你开始恨我了。”
    “不是的,阿银从来没有后悔为了哥哥去杀皇帝,但阿银……不想以后还有那样仓皇的模样, 被人扒得衣不蔽体,逃上别人马车,还妄图……靠着自己的皮肉后下来。阿银觉得那个时候自己真的不知道,何为廉耻。”
    岑照点头笑了笑:“好,哥哥明白了,”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哥哥原本以为,哥哥会一直陪着你。如今……也好。阿银有了更的地方,身边有了更好的人,即便阿银的不再回头,哥哥也能放心。”
    他说完,侧过身不再说话。
    席银望着他,心里涌起一阵无以言说的情绪。
    “我……没有不要哥哥。”
    岑照笑笑。
    “阿银,秦放出逃,是哥哥从你那里知道了消息,之后传递秦放知晓的,你说哥哥利用了你,哥哥承认。今日,你要向陛告发,哥哥也不会否认,该受什么责罚,哥哥都认。”
    席银听完,喉咙中烫得厉害。
    “不……你不要这样说,我也有错的,我不该那样口无遮拦……”
    岑照温声打断她:“你不需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你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判断,虽然……过于狠辣了一些,但哥哥也没有资格斥责你。”
    他说着,拂开眼前的海棠,“阿银,不论你怎么想哥哥,也不论你要做什么,你都是哥哥唯一的妹妹。”
    席银闻话 ,心中针刺一般。
    “我不……我不要告……”
    席银声音有些发抖,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凌厉的声音:“你敢告发他,我现在就要了你的性命。”
    席银回过头,见张平宣从转梯处一路上来,几步就逼到了她的面前。
    “你们兄妹说话,我原本不想开口,可是,我实在是听不下去。”
    她说着,偏头凝向席银:“谁都知道,秦放一门惨死是有人草菅人命,只有你是非不分,自以识得了几个字,就信口开河,圣人言辞被你此等下贱之人,糟践如泥,如今,你还敢行杀伐,你配吗?”
    席银被她逼得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后背已然抵在了楼柱上。
    张平宣却压根没有放过她的意思,跟近厉声道:“你是岑照养大的,没有他你早就饿死了,我听赵谦说过,云州之战后,他大可出关,不被押赴洛阳,但为了见你,他孤身一个人回来了,哪怕知道自己会死,他还是不肯丢下你这个妹妹。直至如今,他也没有说过你一句重话,你却怪他利用你,席银,你当真为奴则无耻?为了不被主人责难,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恩情都不顾!”
    “不是……我没有忘恩负义……”
    “还说不是忘恩负义。”
    她说着,蔑然一笑,“是,你是内贵人,如今整个洛阳宫,没有人敢置喙你半句,可你原本是什么样子的人,你能走到今日的位置是因为什么,别人不提,你自己敢忘吗?”
    “我没有!我在洛阳宫中,一直恪守宫规,从来没有淫行浪举,殿下不该如此猜度我!”
    张平宣冷冷一笑:“我并非猜渡,你是不是冰清玉洁的女人,根本无人在意。我只是不齿你,用自己的亲人,来取悦主人的模样。”
    “我……”
    席银比起张铎,席银有的时候,更害怕张平宣。
    张铎虽不会体谅她的心绪,但他从来不会中伤席银的内心。
    张平宣不一样,她也是一个女子,但她写得一手好字,自幼受圣人教化,言辞敏锐犀利。最根本的是,她从不自疑,因此吐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毫无对驳的余地。相形见绌这种事,在席银身上发生了无数次,可是并没有因为次数的增叠而麻木,相反,一次比一次残忍。
    “羞于自辩是不是……”
    “张平宣!”
    岑照直呼了张平宣的名姓,打断了她的话。
    张平宣闻言一愣,怔怔地朝岑照看去,张口哑然。
    “不要这样说她,跟她没有关系。”
    张平宣苦笑摇头,“你为了她喝斥我。”
    岑照跪地伏身,“殿下恕罪。”
    张平宣仰起头,抿唇忍回一口气:“算了,我是为你不值。你把她养大,她现在反而能判你的罪了,而你却还要维护她,有这个必要吗?”
    “殿下,我不能护她在身边,我已万分自责,还请殿下垂怜。”
    张平宣摇头道:“她自甘沉沦与你何干?”
    岑照没有再多言,拱手复言:“殿下垂怜。”
    张平宣抿唇,实不忍见岑照如此,捏袖沉默了半晌,终罢了话,转身对席银道:“下去。”
    席银看着岑照跪伏的身子,心如受白刃万刮,呆立着没有动。
    “阿银,回去吧。”
    席银这才回过神来,忍悲向转梯走去。
    谁知刚走倒漆柱前就被一只手拽住了手臂。
    席银抬起头,见张铎身着玄底金丝绣麒纹的袍衫在她面前。
    “你怎么那么容易被伤着。”
    “我……”
    “不准解释 。”
    说完,他松开她的胳膊。
    “跟着。”
    说完便走到席银前面去了。
    楼台上岑照依礼伏身下拜,张平宣却立在岑照身旁,一言不发。
    张铎没有传免,径直从二人身旁走过,在案后坐下,端起酒盏递向席银,“烫了来,朕今不想喝冷酒。”
    席银只得接过酒盏,墩身去关照小炉。
    张铎没有生硬地替她出头,也没有把她刻意地藏在自己身后,一句话,给了她在这个场合里合适的位置 ,也化解了她之前无助的处境。她坐在小炉旁,炉中温柔的火焰,渐渐烘暖了她的脸。
    她想着朝张铎看了一眼,见他正理袖口,神色平宁,也不知道将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传宫正司。”
    张平宣没有出声,宋怀玉在旁问道:“陛下,传麒麟台吗?不如……席散后再……”
    “不必。”
    张铎放下宽袖,直背正坐。“公主在此,将好,朕要问清楚,朕的内宫人失礼在何处。就在这里处置,你们也都看着,杀一儆百。 ”
    说完,他看向张平宣:“平宣,她哪一句冒犯了你,如何处置。说吧。”
    张平宣抿着唇,半晌方道:“不必了,我不想计较。”
    “朕计较。”
    说完,他转向席银:“你自己说,你何处行仪不端。”
    席银迟疑地望向张平宣,张平宣则避开了她的目光。
    “有就跪下,请罪受责,没有就直说。”
    席银收回目光,轻道:“我没有行仪不端,冒犯殿下。”
    “好。平宣,她说的是不是实话。”
    “我说了我不计较……”
    “朕也说了,朕计较。你是朕的妹妹,朕看不得你受一点委屈。她若没有过错,为何斥责她。你直言与朕,朕将才说过,要杀一儆百,就在这儿问清楚,严处。”
    张平宣被张铎逼得失了声。
    这本是一件很零碎的事,处不处置奴婢,用什么缘由处置奴婢,无非是上位者的一句话而已,然而,她自己却也并非一个是非不分,随意草菅人命,冤人以莫须有罪名的人。即便她是愤恨席银忘恩负义,恼怒岑照一味维护,当着张铎的面,她也万万不敢将秦放的事说出来。
    因此,张铎这般问,无异于逼她认错。
    逼她向席银认错。
    “陛下到底要我说什么……这个奴婢,我恕了。”
    “朕不恕。”
    “你……”
    席银心惊胆战地听着二人的言辞来往,隔着炉焰,张铎面庞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他身后大片大片盛放的秋海棠,如同一片巨大的疮痍,一点一点,和他融在一起。
    席银一直觉得,和张铎的关联的事务,大到城池,殿宇,小至禅衣,观音像,多多少少,都有疮痍的暗影。
    他从来不肯修补任何东西,有了伤,就挖掉烂肉,得不到的,就径直弃掉。
    都是兄妹,岑照了解席银,温柔地包容席银,谅解席银。
    而张铎固然也了解张平宣,但他却用她最伤她的法子,逼得她进退两难。
    席银想说什么,又不能开口。
    除了心惊之外,她分明也觉察出来了,张铎对张平宣寒锐的态度后面,是他的一只手,打过她很多次,但从来没有放弃过,去拉她起来。
    第86章 秋荼(五)
    “陛下恕罪。”
    张平宣与张铎僵持半晌之后, 最后出声的还是岑照。
    张平宣听到这一句话,侧身又见他以额触地,匍匐在张铎案前, 遮目的松纹青带垂落在地上顿时五内具痛,若遭凌迟。
    她弯腰就要扶他起来, 却被岑照别开了手。
    “臣不敢起。”
    玉浸泥淖, 英落粪土。
    岑照的身上的谦卑,带着一种不得已的苍白之色,如同他身上常年干净朴素的宽袍,并不算单薄, 却总能隐隐透出他周身的骨节轮廓。毫无庇护, 杖即摧之。
    张平宣一时顾不上席银在侧, 屈膝朝张铎跪下。
    “不必传宫正司,是我无端迁怒,是我的过错。”
    张铎扼袖,抬臂仰头, 尽兴地喝了一口酒,平道:“家中宴饮,此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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