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没有王妃,她肯定不得显达,也当不成宗正卿,多半还是过与从前一样的日子,在府中自己与自己下棋,看话本,偶尔出门一趟,看一看开得好的花儿。一年四季,一成不变。
    这样的日子,听起来,似是惬意安然,可一想到没有王妃陪伴,她想下棋的时候,棋盘对面是空的,她只能自己与自己下,她看了好的话本,欲与人分享之时,环顾身旁,却无人听她诉说,她见了好看的花儿,折下一枝,带回府中,却无人让她相赠。
    她周身寂静冷清,榻是凉的,心是空的,汉王光是想一想,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殿下眉头皱起来了,可怜巴巴的,王妃看得心疼,捏了捏她软软的耳朵。汉王抱住她,靠在她的肩上轻轻蹭了蹭,乖乖的,轻声道:“不能没有阿瑶。”
    王妃轻抚她的后颈,语意轻柔:“我在的。”
    汉王做了宗正卿,便开始每日上朝、坐衙。
    萧氏宗室称不上人丁兴旺,尤其先帝这一枝,前前后后的治罪除籍,更是凋敝得厉害。说是掌管宗室诸事,实则平日里,很是清闲。
    汉王府的属臣便也随着清闲,平日里是不大管他们去处的。
    李舍人清晨接到一纸书信,便迅速外出,来到城中一处酒肆。酒肆隐在一处小巷后,往来皆是文人雅士,颇为清幽。
    李舍人方一入店,便有一仆役上前迎接。
    虽是仆役,李舍人亦不敢托大,见过礼后,方随那仆役入了一处雅室。
    室中生着火盆,将室内烤得暖融融的,轮椅上坐着的那人却似仍觉寒冷,拥着一身厚厚的氅衣,见他入内,笑道:“一别经年,道安先生别来无恙。”
    李舍人先是一笑,想起她如今已是皇夫,忙行了一礼。
    “故人相逢,何必多礼。”皇夫笑道,亲斟了酒与他。
    食案上已置珍馐,酒温得正合入口,二人笑谈起来。
    皇夫年少时游历天下,见过能人异士无数。李舍人便是那时识得的。他在乡间,一间草庐,几亩薄田,过得拮据,却手不释卷。皇夫途径乡野,见他如此,便与他交谈。
    李舍人号道安,虽处贫寒,从不羞于谈起自己的志向,皇夫对他颇为欣赏,二人就此相识。
    后时局大变,皇帝即位,向天下征召有德之士,李舍人卖了草庐薄田,筹得些许路费,便孤身入京。京都居,大不易,几贯铜钱不几日便一干二净。
    皇夫在入京的诸多寒士中,认出了他,安排他入了汉王府。
    ☆、第六十五章
    清贫多年而不改其志, 仅一线希望, 便敢破釜沉舟, 变卖田地, 孤身入京,如此心性, 又怎会是如他与汉王所言那般,只因无财无势, 打点不得好位, 便干脆入了无人问津的汉王府, 清闲度日。
    皇夫以茶代酒,先敬过李舍人一杯, 方道:“这些年委屈先生了。”
    以李舍人心志, 甘愿在一王府庸庸度日,着实是委屈了。
    李舍人搁下酒杯,摇摇头, 神色间颇为哭笑不得,叹道:“人生际遇, 当真是难测。”
    入汉王府, 是因那时朝局动荡, 汉王、滕王二王颇受瞩目,滕王动作频频,皇夫便在王府征辟属官之时,安了人进去。汉王虽蛰伏,彼时事多忙乱, 也顾不得分辨,将李舍人安排了去。
    此后数年,滕王果真反了,汉王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老实实过她的小日子,别说图谋不轨,连让她远离王妃两步,她都不情愿得很。
    汉王安分,李舍人这细作,自也没了用武之处。
    这许多年,竟成了虚度。
    皇夫揣着一小小的手炉,搁下茶盅,便将手贴在壁上,闻李舍人此言,先是一笑,又道:“犹记那年草庐中,先生针砭时政,有振聋发聩之语,使我难忘至今。愿拜侍中之位,入朝参政,备主上咨议。”
    侍中虽为散职,加衔,却可侍奉君王左右。李舍人家贫,无背景,骤得高位,免不得为人嫉恨,居侍中之位,为皇帝出谋划策,展露出才华来,自可溯流而上,为朝中砥柱。
    这番打算,不可谓不尽心了。李舍人心下感激,却是推却:“怕是要辜负皇夫殿下好意了。”
    他志存高远,晚年背井离乡,为的便是一展抱负,时机来了,他竟不应承,当真离奇。皇夫却未显惊讶,只微微挑了下眉,显出愿闻其详之色来。
    “方才我说人生际遇,当真难测,便是说这个了。”李舍人自斟一杯,一饮而尽,方笑着道,“若在年少时,我是万万不信,以我之能,竟会一生碌碌无为,壮志难酬。当初得陛下征士之诏,我喜不自胜,匆匆入京,那时我也万万没有想到,我被天子辟为待诏,却在一清静王府,虚度年华数载。初入汉王府时,我满心要做一番大事,更是料想不到,数年平淡之后,这时机终于来了,我竟是淡了这份心。”
    李舍人催眉低首,望着杯中澄澈酒液,摇着头叹息:“世事无常啊。”
    本是欲做一番大事入的京,数十年乡间清贫日子不曾消磨他的志向,入了王府数载,却逐渐瓦解了心性。
    皇夫听他说罢,默然片刻,待见李舍人下定了决心,已无改口的可能,方道:“如此,便不勉强先生了。”
    语气间有一丝怅然。
    李舍人想开了,倒是乐呵呵的:“陛下有皇夫相伴,可抵贤人万千,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于国事无碍。”
    如此推崇,皇夫正欲道声“谬赞”,喉间一连串咳嗽,使得她语不成句。她背过身去,以拳抵唇,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
    一旁侍奉的仆役,忙往火盆中添了木炭,又生了新的手炉,将皇夫怀中那凉下去的手炉替换下来。
    皇夫拢了拢氅衣的领口,白皙修长的手指拢过了衣襟,又收回袖中,揣着手炉,朝火盆边侧了侧身,方与李舍人歉然道:“失礼了。”
    李舍人自不至因此责备,反是极为关切:“皇夫不如趁午时天暖,早些回宫。”
    皇夫并不急着走,她来此,除欲举李舍人为侍中,还有一事要询问。侍中是举不成了,余下那事,还需问明白。
    “不忙,我有一事要问先生。”
    李舍人道:“皇夫请问。”
    皇夫道:“是汉王。先生随汉王抚民,期间亲见汉王行事,不知先生以为,汉王风范如何?”
    李舍人想了想,道:“汉王殿下秉性纯善,爱惜百姓,痛恶贪吏,敢作敢为,且颇有急智,是贤王。”
    这份评价,称得上极高了。
    皇夫听着,面上未显出什么怪异神色,心下却是颇为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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