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一个月后,步入真正的酷暑。
    陈曳拎着一个购物袋,站在一个小巷子中。他伸手敲了敲门,里面许久没动静。陈曳不死心,继续在这扇破旧的防盗门上敲了两下,他凑近了,小声喊道:“是我,陈曳。”
    门框两侧布满铁锈的痕迹,开门的时候,照例钝出一声“吱呀”。
    狭隘幽暗的空间中,面色苍白的季幕虚弱地对陈曳抿了抿嘴角:“陈曳,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啊!我那实习的破地方,给实习生一个月才放一天假,我得空就赶紧来看看你,你最近有好好吃饭吗?怎么看上去瘦了这么多?”陈曳费力地挤进门中,把手中的购物袋放到了桌上,几乎都是吃的。
    他打开了灯,清晰地看到季幕脖颈上的绷带,手心微麻:“伤口还疼吗?”
    季幕坐在床沿,摇了摇头。他的精神状态不好,身体也不好,说不动话。
    一个月前,他为了不被季家找到,拜托了他在c国唯一可以联系的朋友陈曳。
    好在陈曳家总是躲债,最会找地方栖身。他帮季幕在自己老家隔壁的小镇上找了一个小出租屋,虽然破旧了点,但这地方是真的不好找。来时,季幕也是搭着陈曳老乡的私家车过来的,没有留下足迹。
    其间,韩森那边似乎出了事,和季家有关,一时来不了c国。季幕知道后,心中忐忑,自然以为韩森也被自己牵连了。可他什么办法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单方面主动切断了自己和韩森的联系。
    他已经完了,不能把韩森也拖累了。
    袁立玫既然能狠下心把季锋控制住,那区区一个韩森,她又会怕些什么?袁立玫不会放过他,而顾远琛说不定还要为季沐讨回一个公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多久,整个人都是茫然无措的。
    不过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
    能让顾远琛不再那么气愤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己主动去除后颈的标记。毕竟这是顾远琛对他最后的要求了,季幕做了这么多对不起顾远琛的事情,不想连这点还让对方唾弃。
    标记维系不住他和顾远琛的爱情,标记只能帮助无耻的季家。
    他想,切断了也好。
    季幕心如死灰,他找了一家不用登记身份信息也能做手术的私人诊所去除了标记。好在手术很成功,就是他因为长期注射他人的信息素,腺体自愈能力慢。随后的日子里,他就躲在这间出租屋中休养。
    但不满半年就做了去标记手术,他的身体顿时变得很虚弱,腺体时常在夜里令人疼得翻来覆去。
    …………
    陈曳煮了一点热水,倒了一杯端到季幕的手里,把空调的温度往上调了两度:“你的手好冰,空调不要开这么冷,水也不要喝冷的,尽量喝温的。”
    季幕点点头。
    陈曳坐到他身边:“之前陆泽安有找过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去哪了。”
    “……”
    “我装作不知情,蒙混过去了。”陈曳也是不放心,“季幕,你到底怎么了?”
    “家里……出事了。”季幕搪塞道。
    “你家里出事,需要把标记也洗了吗?陆泽安告诉我,顾学长一直在找你。而前段时间,顾学长也来我实习的地方找过我,询问你的下落。”陈曳本以为季幕听到这件事会高兴,却没想到,季幕闻言只是握紧了水杯,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陈曳见了,连忙道:“我不问了,你别紧张!”
    季幕闭着眼睛,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微长。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几乎快落进暮色中。
    陈曳急忙说了点别的:“对了,你这个样子,看上去恢复得不太好,有去医院检查吗?”
    只是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季幕放空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想起了昨天在医院的情景,医生很明确地告诉他:“季先生,你怀孕了。”
    简单的七个字,听上去分外沉重。这是在原定计划中,无法改变的一步棋。现下,它成了一个“惊喜”,可惜无人欢喜。
    季幕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他低头,余光瞄到了自己的小腹,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即使你做了对自身伤害巨大的去除标记的手术,但孩子还是很坚强地活了下来,没有流产。这种情况特殊,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小家伙大概也是拼了命地想活着。”
    在医生简单的描述下,季幕的脑中蓦地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他和顾远琛的孩子,小小的,白白的,很脆弱,但却是一个崭新的生命。
    他一时恍惚,直到医生再度开口,打碎了他残破的幻想。
    “可惜,你的身体状态很差,腺体的各项指标更是低得吓人。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你都必须要服用药物来治疗你脆弱的腺体。在这样的身体条件下,我建议你还是把孩子流掉比较好。”
    医生说得很直白,他不适合留下这个孩子。
    然而,季幕却在脑海中,被那个模糊的影子握住了手。小孩子总是香香软软的,季幕努力地凑近了去看,只看到一双和顾远琛的眸子极为相似的眼睛。
    他一下子舍不得了,他总在犯傻。
    季幕问:“如果我……”
    说到一半,他艰难地动了动唇,没有勇气说出下一句话。他木讷地坐着,好像一个傻瓜,迟钝地去理解医生说的每一句话。
    “季先生,我知道这是一个很难的选择。可你如果要留下孩子,就要做好心理准备。第一,你必须停掉这些会伤害到孩子的腺体药物,换成无害的药物,这样一来,你每天都必须忍受腺体疼痛的苦楚;第二,你必须购买人工alpha信息素来安抚腹中的孩子,因为你自身没有信息素给予它了。没有信息素孕育它的话,时间一久,孩子会死于腹中;第三,这两种药物昂贵,价格不是一般人可以长期承受的。”
    季幕安静地听着,始终没有阻止医生说下去。
    医生知道他的犹豫,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补充道:“还有,人工alpha信息素也有可能和你产生排斥现象。一旦排斥,会导致孩子流产。如果确定要使用,最好有这个心理准备。第一次不用配太多,先试试,孩子保得住就继续用,但它另一个副作用就是会对你的身体产生伤害。”
    “对我的伤害?”季幕抬起头来。
    “是,它会使得你情绪不安,食欲不振,呕吐也是常态。季先生,如果真要留下孩子,我建议你……要不去找找你以前的alpha,让他帮帮忙。他是孩子的父亲,他的信息素,比人工alpha信息素要好上一万倍,不会有任何副作用,对你的恢复也有帮助。”医生不勉强季幕,他希望季幕想清楚。
    这是一个很难的抉择,季幕直到现在都没有做出决定来。
    他暂且配了新的药,也配了少许人工alpha信息素,昨天吃了一些,孩子没事,说明没有产生排斥现象。
    就如医生所说,这个小家伙,它很努力地想要活下来。它在季幕的腹中,悄悄地生长,顽强地扎根。
    季幕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把手摸到了自己还较为平坦的小腹上。
    陈曳问:“怎么了,肚子疼吗?”
    “没有。”季幕望向陈曳,突然问,“陈曳,你讨厌过你的父母吗?”
    陈曳愣住了,他没想到季幕会问这样的问题。季幕也知道自己唐突了,又说:“抱歉。”
    “没事,我们家确实比较特殊。我爸自从生意失败后就一直赌博喝酒,我妈性子懦弱,一味地纵容他。我有时候的确……很讨厌他们。”
    陈曳本来不想说的,很多事情在原生家庭中,是去不掉的伤疤。他看着失落的季幕,想着算了,就当安慰安慰朋友吧:“但要说特别特别讨厌吧,也说不上来。小时候一家人也有快乐的时候,日子苦的时候也是真的苦,高三那年我被追债的人天天堵巷子里揍,差点以为要被打残废,没办法去高考了。那会儿,痛苦得巴不得自己不是他们的孩子,可我也没办法自己选择父母……”
    他耸耸肩:“而且我的信息素这么普通,家里又这么多麻烦跟着,这辈子大概没人想和我这样的人谈恋爱了。”
    之前他还动过歪念头,真的就想在学校里找个有钱的alpha算了,可偏偏瞄准的是肖承。幸亏季幕及时来阻止,陈曳才没得罪到陆泽安。
    不过也是他自己脑子犯浑,明明被肖承拒绝了,还不依不饶地做了个美梦。陈曳其实清楚“门当户对”这个词,怪只怪肖承认真学打羽毛球的样子太帅,他一时没把持住。
    他说完,看到季幕一副坐不稳的样子,连忙扶着他躺下了。
    “我还要赶车回去,你自己一个人没关系吗?”
    “没关系。”季幕的腺体疼得厉害,他苦笑了一下,拉住了陈曳的手,“谢谢你帮我。”
    “我们是朋友啊,应该的。”
    季幕却又说:“可是陈曳,别再来找我了,也别问我原因,我不想继续拖累你。”
    陈曳不情不愿地走后,季幕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一个人蜷缩在薄被中发抖,忽冷忽热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眼下的每一天对于季幕来说,都很漫长。
    他不知道怎么办,既狠不下心来流掉孩子,又做不出决定留下它。不管最终选择了哪条路,都对孩子不公平。就像陈曳所说的那样,孩子不能选择父母,他的孩子也不一定愿意做他的孩子。
    季幕闭上眼睛,疲惫地进入一个又一个的噩梦里。
    曾经在季家的生活,还有失去顾远琛的痛苦,都把季幕伤得厉害。
    他想,如果顾远琛知道自己怀孕了,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露出异常厌恶的神情,会不会就此怒骂自己的不要脸,会不会这辈子都不肯原谅他了?
    他在梦里无数次地道歉,说到最后,自己好像是哑了。不过也没关系,他本来就做错了,顾远琛何必原谅他。
    他只是还想活着。
    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悲切地想活着。人求生的本能如此可耻,强过所剩无几的自尊心,他为自己感到不齿。
    而梦中的顾远琛依旧善良,即使再冷漠,都对可怜的自己心存怜悯。当初交往时的甜蜜是真的,那时候顾远琛给的爱也是令人沉醉的。
    有时候梦境总是过于漫长,它让季幕把许多应该忘记的事情都反复地想起来。
    那些曾经的甜蜜和酸涩嘲讽着他,那些窒息的阴谋和陷害围绕着他,种种困境他都一一过来了。可如今,他却是废人一个。
    他是被顾远琛抛弃的垃圾,是被顾远琛唾弃的恶人。
    他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还未开口,就都被判了死刑。
    …………
    季幕闭紧了眼睛,梦呓间,都是痛苦的呜咽。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屋内闷热,空调停运在寂静中。已经是凌晨三点,这条巷子停电了。
    季幕挣扎着起身,指尖触碰到了满面泪水。喉咙里,恶心的味道不断地涌上来,他捂着嘴爬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洗手台前,俯身干呕,像是要把自己的胃都吐出来。酸水刺辣着他的喉咙,潮湿的味道始终散不去。
    猛然间,后颈的地方又是一阵绵延的痛意,像是有很多根针扎着他。
    他摸着自己的脖颈,抬起头,镜子里,绷带一圈一圈密得骇人,像极了季沐当年对他说的报应。他的报应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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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接第一章了,我不容易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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