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不妨苏碧曦竟然对田蚡的话如此震惊, 再重述了一遍后, “武安侯说罢,内史郑当时又说武安侯言之有理。陛下见他摇摆不定, 训斥了他一番。”
    他顿了顿, 见苏碧曦神色焦灼,继续道:“陛下当场把魏其侯跟灌氏下了廷尉府大牢,令廷尉张汤审理此案。”
    苏碧曦摆手,从柔软的坐垫上起身, 捧着错金雕刻梅花手炉在花厅里不停踱步,眉头蹙得紧紧的。
    张汤是时下有名的酷吏, 主张严刑峻法,唯刘彻之命是从, 是自商鞅以来法家的坚实拥趸。
    刘彻想要给一个人定罪, 张汤可以罗织无数的罪名,强加在那个人身上, 把那人说成是十恶不赦。
    张汤这个名字,在长安城是可以用来止小儿夜啼的。
    刘彻任命张汤来审理魏其侯跟灌氏,可见是已经下定了要魏其侯跟灌氏一个都不留的决定。
    她设想过千百种田蚡要构陷窦婴的谋划,却万万没想到田蚡用的是这种光明正大的阳谋。
    这个罪名, 刘彻是绝不会放过窦婴跟灌夫的。
    刘彻作为汉室天子,外敌,外戚, 诸侯王, 地方豪强, 朋党都是他的心腹大患。
    外敌如匈奴,刘彻此时仍然没有足够的实力彻底铲除。
    外戚窦氏已经随着太皇太后的薨逝失势,王氏田氏却仍然因着王太后的支持,屹立于朝堂。
    他不可能真得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诸侯王尾大不掉,已经是从高皇帝立国就有的大祸。
    刘邦何尝不知道周室亡于诸侯分国,但诸侯制已经是刘邦当时最好的处置办法。
    刘邦是一个不管死后洪水滔天的人,在当时能够稳定汉室江山,于他就已经是尽了心力。
    诸侯王这个祸患直到今天,早已是汉室江山身上一个发脓的毒疮,只能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在合适的时机,使用合适的手段方能缓缓图之。
    先孝景皇帝听信晁错,颁布削藩令,得来的是吴楚七国之乱,陷汉室江山于危难。
    晁错当时有言,削藩反,不削藩亦反,不如及早削之。
    话虽没有说错,但是晁错采取的强行削藩的诏令,不仅不合时宜,也没有权衡诸侯王与朝廷的境况,在朝廷毫无准备的时候,逼反了吴楚。
    任何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傻子,都不会把手上的东西白白送给一个对你不怀好意的人。
    削藩就是从藩王身上直接动刀子,钝刀子割肉,迟早会把藩王一刀一刀割得体无完肤,血尽而亡。
    一旦汉室真得削藩,但凡有点实力的藩王,都是必定会反的。
    因为反是死,不反亦是死。
    朝廷既然下诏削藩,就一定要做好藩王谋反的最坏准备,以及对于此种情况的应对措施。
    孝景皇帝显然没有这个准备,晁错显然也不是执行削藩的合适之人。
    晁错在错误的时机,做出了错误的事,招来了致命的可怕后果,危及满门。
    刘彻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
    他可以耐心等待太皇太后薨逝,将朝政握在手中,可以等待反攻匈奴的时机,可以筹划剪除诸侯王的实力,哪怕是忍字头上要悬一利刃。
    如今的颍川灌氏,就已经是实打实的地方豪强。
    地方豪强手里有几千门客,结交无数豪杰游侠,手里有财帛有良马。
    这样的地方豪强可以做什么?
    当年高皇帝刘邦,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豪强起家,甚至还不如颍川灌氏。
    高皇帝斗赢了几十路起兵豪强,杀了项羽,最后立下了汉室国祚。
    刘彻不可能容下颍川灌氏这样已经成了气候的地方豪强。
    毕竟,谁能保证,颍川灌氏永远不会反?
    让一个帝王去相信虚无缥缈的承诺,不如亲手除去所有的隐患。
    再者,颍川灌氏欺压百姓,横征暴敛,还骑到了皇室的头上。如此作为,难道不是因为其有恃无恐,根本不把汉室朝廷放在眼里?
    最可怕的是,魏其侯窦婴为代表的窦氏,竟然跟颍川灌氏勾结在了一起。
    窦氏作为外戚,本就是刘彻心中的隐忧,却早已经跟成了气候的颍川灌氏站在一起。
    他们二者在一起,如果一点图谋也没有,说出去只怕是三岁稚子都不信。
    而在刘彻心目中,就是两个本就有实力的势力彼此勾结。如果他们想反,则随时可以造反。
    对于这种有实力,更是流露出了这种迹象的人,帝王只会直接除去,绝不会留下后患。
    帝王的猜忌心永远不会消除,他会猜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因为他们一旦没有了这种危机感,离他们的灭亡也就为时不远了。
    田蚡用这种阳谋,直接让刘彻不得不亲手杀了窦婴跟灌夫,而且还亲自送了刘彻杀了他们的理由。
    甚至于,以苏碧曦窦太主义女的身份,如果想要跟窦婴求情,就会在苏碧曦跟刘彻之间划下一道嫌隙。
    在江山跟美人之间,只要这个皇帝不是个傻子,就知道该怎么选。
    一个帝王一旦失去了江山,等待他的只有一条死路,而且多半是不得好死。
    对于任何危及江山社稷的东西,刘彻都必定会毫不留情地铲除。
    男女之间,一旦有了嫌隙,就再难回到以前。
    在常人看来,刘彻可以有数之不尽的妃嫔,而苏碧曦跟帝王有了情意,无论刘彻对她如何,此生就必然要守着刘彻了。
    田蚡果然不愧是刘彻的舅父,对于刘彻的心思揣摩得如此细腻。
    灌夫已然是必死无疑。
    苏碧曦如果还想救下窦婴,就等于是挑战刘彻作为天子的威严。
    但是窦婴根本不可能存着跟灌氏勾结,结党造反的意思。
    如果他有此意,根本就该看着刘彻跟王太后反目,帝党跟后党争斗不休,然后再渔翁得利,才是最好的办法。
    他根本犯不着亲身上阵,拿出保命的遗诏,来助刘彻压制王太后。
    就是因为他手中有那份遗诏,孝景皇帝把这份遗诏给的是窦婴,所以他才会成为王氏跟田氏第一个要铲除之人。
    如果说之前王氏田氏对付苏碧曦的手段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是抬抬手,还不必脏了自己的手,就有人去替他们冲锋陷阵,现在就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灭了窦氏一族。
    唇亡齿寒。
    苏碧曦已经是窦太主义女,跟窦氏的关系是根本扯不断的。
    窦氏已经失势,无一人在朝中担任重职,只不过挂着外戚的名头。
    但是窦氏一旦彻底被王氏铲除,朝中就会只有王氏一家外戚独大。
    太皇太后虽然死了,王太后却还正当盛年。
    汉室的太后一向长寿,如太皇太后就熬死了她的丈夫,甚至熬死了她的儿子。
    政局之中,最忌一家独大。
    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苏碧曦都必须救下窦婴的性命。
    她在花厅来来回回走了好一会儿,才吩咐桑弘羊,“备车,我要去魏其侯府邸。”
    窦婴现在下狱,窦婴是她的舅父,她去探望窦婴夫人,乃是应该的。
    等她到了窦婴府邸,果然窦夫人已经哭晕过一次,握着她的手,面如死灰,“难为你现在还敢来我们这儿。你舅父他……..”
    苏碧曦将另一只手握住窦夫人,“舅母要保重自己,陛下只是把舅父下狱,未必就到了最坏的时候。”
    窦婴的女儿嘭地跪在了苏碧曦面前,哭道:“翁主,请翁主救救我阿翁。我们刚去求了窦太主,窦太主也是没有法子。我们侯府满门,现在就只能指着翁主了。”
    他们这些外戚女眷,自是知晓刘彻即将在元日册封苏碧曦为皇后之事。
    窦氏素来跟王太后不合,他们去求王太后根本毫无用处。
    文锦翁主既然在刘彻心中有这般地位,自然是他们的救命符。
    苏碧曦立时扶起了窦婴女儿,温言安慰,“表姊这是折煞我了。都是一家子骨肉,我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只是现下舅父已被下狱,舅母跟表姊表兄定是已经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
    她亲手给窦夫人递上了帕子,“肯伸手的,早已经伸手了。不肯伸手的,再求也是无用的。”
    不仅如此,窦氏为了营救窦婴,请动说情的人越多,就越是会引起刘彻忌惮。
    窦氏现下在求告无门后,若是闭门不出,甚至是做出一副给窦婴准备后事的架势,反倒会让刘彻有些许怜悯之心。
    苏碧曦本是窦太主义女,要说跟窦氏有多深的情分,是绝无可能的。
    她已经把话说到了这里,只要窦夫人不是个蠢的,就应该明白接下来该做什么。
    假如窦氏真得已经是扶不起的烂泥,她再伸手帮得再多,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苏碧曦辞了窦夫人留饭,便径直去了文锦楼。
    她刚从侧门踏上二楼,果然就在二楼正厅看见了坐在那里兀自喝茶的东方朔。
    东方朔果然是一个聪明人,只凭借一条没有头尾的传话,便真得来了文锦楼。
    苏碧曦心下松了一口气,迎向东方朔,笑道:“东方大人来文锦楼,怎么径自枯坐?这倒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东方朔站起身来,跟苏碧曦见礼,挑眉回道:“昔日姜太公钓鱼,自是有识之士,方能窥见其真貌。”
    “文王得姜太公相助,自是本身德行所致”苏碧曦引东方朔至雅间,吩咐芷晴端上点心茶食,“然则武王在牧野之时,尚且会生了退却之意,仍需姜尚劝阻,方能继续东进。可见贤王良臣,自是相辅相成。仆今有一事,需东方大人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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