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然并不蠢, 也了解自己的父母。
    在贺夫在洗手间磨磨蹭蹭了近二十分钟, 又再三绕圈子找药店的时候,他就知道, 他妈妈肯定是要单独跟苏碧曦说话。
    有什么话, 是不能当着他的面,而一定要单独跟苏碧曦说的呢?
    看着自己父亲一副欲言又止,但是目光坚定的样子,一切不言自明。
    他转身就要回去包间, 却被贺父一把拉住,“阿然, 你现在不能回去。”
    贺铸然回头,直直地盯着自己的父亲看, “爸爸, 我愿意照顾曦曦,没有人逼我。这件事, 我们说过很多次了。”
    但是显然,贺父跟贺母都不相信。
    贺父一心要拉下贺铸然,敷衍地点头,“我知道, 我知道。但是你妈妈跟苏小姐有话说,两个女人家,我们两个大男人回去打扰, 不合适。”
    直到现在, 爸爸还是叫曦曦为苏小姐。
    妈妈跟苏碧曦两个人初次见面, 哪里有什么话说?
    他们唯一的交集,就是贺铸然。
    现在爸爸是这个态度,妈妈会跟曦曦说的话,不用想也能猜到。
    曦曦从出事以来,受到的打击磨难已经太多太够了。
    他如何能再让自己的父母,去苏碧曦伤痕累累的身上再划上狠狠的一刀。
    贺铸然一边急速往回走,一边给贺母打电话,可是电话一直显示是无人接听。
    贺母为了避免人打扰,肯定把手机设置了静音。
    “阿然,你听我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回去”贺父追着贺铸然,不停地劝说,“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你现在做的决定,万一以后后悔了,谁能负责?”
    在他们心里,贺铸然一直是那个小时候,吃一个鸡腿还要一个冰淇淋的小孩子。
    他们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如何能够陪着一个瘫子,就这么过一辈子?
    无论给他们再多的钱,再多的权势,他们也不能牺牲自己的孩子啊。
    他们只是普通人,根本没法子够到苏家的家世,也没办法反抗苏家。
    贺父跟贺母琢磨了很久,才决定从苏家唯一有可能为贺铸然着想,并且有能力放过贺铸然的苏碧曦身上,寻求帮助贺铸然摆脱这个泥潭。
    现在贺铸然还没有跟苏碧曦结婚,男女朋友在法律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一切还来得及。
    一旦贺铸然真得因为同情心,跟苏碧曦结婚了,他们辛苦养大的,唯一的孩子,这辈子就毁了啊。
    贺铸然忽然停了下来,看着贺父已经佝偻下去的身形,两鬓的斑白,沉默了片刻,方才低低地开口,“爸爸,我的未来,你们也负不起责任。”
    他已经长大了,能够也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起责任。
    他现在只知道,他绝不能放弃曦曦。
    等到他听到自己母亲跟苏碧曦说的话,心里就更火烧火燎一般,痛得几不能呼吸。等到母亲给苏碧曦磕头,逼着苏碧曦离开他,贺铸然不能克制地打开了门,向着自己母亲跪了下去,想扶起母亲,拦住她不再磕头,声音沙哑低沉,“妈,你不能这么逼曦曦。这都是我的决定,你有这么多话,为什么不来找我说?”
    贺母看见贺铸然满脸泪痕,被贺父叫走以后,仍然回来护着苏碧曦一个外人,悲从心来,一把拂开贺铸然的手,捂住自己的脸,眼泪扑簌扑簌地下来,“你才多大,你知道什么!你要是跟她在一起,你这辈子就毁了啊!你不听爸妈的话,你为什么不听爸妈的话啊……..”
    父母跟孩子的价值观,经常存在于两条平行的线上。
    父母的生长环境,教育,人生经历,跟孩子处在截然不同的境况。
    有些父母可能一辈子都没进过电影院,没坐过飞机,甚至没坐过,也不知道怎么坐地铁。
    他们不明白,也不能接受,为什么自己的孩子喝一杯饮料就要好几十块,吃一顿饭就要好几千块,买几万块的包。
    那简直是有钱没处花。
    但是中国的父母,又不同于国外的父母,他们对于自己的孩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支配跟控制欲望。
    他们希望孩子听自己的话,按照自己安排的人生轨迹一步步走下去。
    他们这辈子,关注的视线从来没有从孩子身上移开过。
    包间里的气氛一时间沉重得让人窒息。
    贺母这个年纪的人,情绪崩溃,哭得不能自已。
    贺父走了进来,脸上晦暗一片。
    贺铸然从来也没看见过自己的母亲难过成这样,跪在自己面前,还给曦曦一个晚辈磕头,心中的酸楚难过,一时间说也说不清,只得跪在自己母亲跟苏碧曦之间,“妈妈,你从小就教我,做人要讲良心。曦曦是我的爱人,她出了事,我要是不陪着她,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我宁可你是个小人!”贺母红着眼睛,把来扶她的贺父推开,仍就固执地跪着,“这个世道,世上有几个好人能活得好的?那些小人,都鸡犬升天了!她哪里是你的什么爱人,你们只是男女朋友,屁都不是。你现在陪着她一时,你能陪得了她一世吗?你愿意,你问过我们愿不愿意吗?”
    “我的人生,我愿意,就够了。”
    贺铸然神色镇定下来,“妈,我今天能够为了一个更加安稳的人生放弃曦曦,放弃了自己的感情,放弃了自己的原则。明天,我就能为了其他的东西放弃你跟爸爸。这种事情,我绝不能去做。”
    贺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贺铸然,指着贺铸然的手指都在颤抖,“我跟你妈养了你二十多年,你就拿这个来威胁我们?我们是为了自己吗?我们是为了你啊!你现在是正常跟女朋友一起的样子吗?你就像个佣人,喂她吃饭喝水,给她穿衣按摩。你今天要是点了头,就要给她当一辈子佣人!”
    他们养了贺铸然这么大,贺铸然都没有喂他们吃过饭喝过水,细心到了解他们能吃什么不吃什么。
    贺铸然回到家里,他们了解贺铸然爱吃的,不吃的,家里做的菜都是贺铸然喜欢的。
    他们养大的儿子,凭什么就这么送给人家糟践?
    贺铸然听见这话,下意识地回头看着一直静静坐在那里的苏碧曦,却见她就像一个木偶娃娃一样,呆坐在轮椅上,低垂着头,眸光清浅,魂魄都仿佛不在此处。
    她本来手脚都不能动。
    贺铸然连忙唤她,“曦曦,你怎么呢?不舒服吗?”
    千万不要是发病了。
    看见这一幕的贺母情绪怆然崩溃,几乎是叫了出来,“阿然,你跟她在一起,时时刻刻都要看着她发病,进急诊室。你这么喜欢她,能忍受多少次这样的折磨,你能承受亲眼看见她死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记惊雷,劈在了贺铸然的脑子里,把他一直不敢面对的事情不留一丝一毫,放在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眼前孱弱苍白的女孩子,双手握住她细滑的揉咦,见她终于抬眸看他,对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贺铸然挤出了一个笑容,安抚地对苏碧曦笑了笑,也摇了摇头,转头对自己的父母说:“爸,妈。我既然选择陪着曦曦,就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即便是……..即便是生死。”
    贺父叹了一口气,仿若万念俱灰般地看着贺铸然,“你的前程,你说要去霓虹国留学,你想要做医生的理想,也不要了吗?”
    “我在国内,同样可以继续读书行医。”贺铸然说。
    既然已经摊开了说,贺母也不藏着掖着,径直问道,“孩子呢?你们这样,怎么能有孩子?”
    贺铸然还没有回答,贺母又说:“别告诉我现在的观念不一样了,可以不要孩子了。你从小就说,以后要生了孙子孙女孝敬我们。十几年的想头,几天就变了,这话骗骗别人也就算了,骗不了我们。”
    贺铸然喉咙间忽然被梗住,嘴巴张合了半晌,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在追苏碧曦的时候,无数次畅想过,以后有了苏碧曦做女朋友,可以牵她的手,抱着她,亲吻她的面颊,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等到他们毕业以后,苏碧曦成了他的妻子,他们就会有可爱的孩子。
    无论是男女,有苏碧曦这样的母亲,他这样的父亲,一定会是很漂亮很可爱,正直果敢,有责任心,懂事孝顺的孩子。
    他们两个人的,小小的,粉嫩的,会叫他爸爸,会叫曦曦妈妈的孩子。
    他们会陪着孩子一起长大,看着他从襁褓里的孩子,变成一个大人。
    但是苏碧曦出事了,从此一辈子全身瘫痪,都要躺在床上。
    他所有关于他们未来的梦想,一夕之间,都成为了泡影。
    他把这些全部深深埋葬在了心底,从不敢碰触,更不敢跟苏碧曦提起。
    她本身的苦难已经无法承受,他又何苦再来加一笔?
    贺母见他没有答话,面色白得跟纸一般,忍住心疼,继续问道,“如果你一定要跟她在一起,你就当没有我们这样的爸妈吧。”
    这是要他在苏碧曦跟父母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贺铸然心里就像被一块湿漉漉的棉花盖上了,连喘气都不能,怔愣地看着自己的父母。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一向开明的父母,为什么要逼着他,做出这样的两难选择?
    他能选什么?
    苏碧曦是他所爱,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喜欢的人,是他希望能够共度一生,是他不可放弃的责任。
    他做人的原则,他处事的底线,他的感情,他的心,不容许他放弃苏碧曦。
    另一边,是生他养他,至亲的父母。
    他要怎么样选?
    他选哪一边都是错。
    根本没有对。
    “他不用选。”
    一道清丽而坚定的女声倏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一直沉默着的苏碧曦,只见眼角挂着晶莹泪珠的女孩子表情平静,仿佛哭的根本不是她,语气沉着坚定,“我不会跟他结婚,两位可以放心,我言出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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