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苏碧曦生日过去已经三天了。
    她仍然记得, 她说了那番话之后, 所有人都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劈了下来, 石破天惊般的反应。
    她的父母亲人挚爱于她,绝不是她用三言两语就能说服的。
    她求的是死,不是说要出去散步, 或者不吃菠菜。
    苏碧曦计划这件事已经有很久了。
    她的私人律师已经替她递交了移民申请。
    按照她的条件,要移民去瑞士, 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当今的世界, 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国家,承认安乐死合法, 瑞士就是其中之一。
    指望华国这样保守传统至极的国家承认安乐死, 不如指望外星人入侵地球,彻底改变世界。
    但是她的大哥,父母, 外祖, 爷爷, 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让她办不了移民, 更何况申请安乐死。
    她一说出这句话,宋宜就尖叫了一声, “阿鹤,你疯了!”
    只有一个不属于苏家跟宋家的年轻男声响起, 只听站在苏碧曦对面, 穿着白色礼服的贺铸然道, “我支持曦曦。”
    已经绝食三天的苏碧曦勾了勾嘴角, 她可不是疯了。
    房间门被敲了敲,正在输液的苏碧曦转头,不意外地看见了自己的祖父苏昌。
    这是那天之后,祖父第一次进她的房间。
    她其他所有的亲人这几天都向她叱骂,训斥,或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们都认为她这是异想天开,是在家里躺得太久了,错了主意。
    宋宜甚至还想陪她出国走走。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坐下来,跟她冷静地说话。
    直到她拒绝进食,只靠输液维持生命的第三天,她等来了第一个有权力影响她的祖父。
    苏昌已经是耄耋之年,满头都是银发,但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脸色红润,腰背挺直,眉目间的气度逼人,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在苏家,苏碧曦的其他几个堂兄弟,甚至比她大上十几岁的堂兄,都不敢在苏昌面前放肆。
    这样的家族大家长,是华国一直以来的绝对权威。
    但是苏昌,从苏碧曦生下来以后,就把自己唯一的孙女捧在手心,犹如掌上明珠。
    宋宜当年怀上苏碧曦时候,已经是大龄产妇,加上身体不好,就搬回了苏家老宅,也方便照顾。
    苏碧曦刚生下来不足五斤,宋宜因为剖腹产,刚开始都不能下床,自然不能照顾苏碧曦。
    苏碧曦落草,第一个抱到苏碧曦的,不是母亲宋宜,也不是在外面抽了一屋子烟的苏其慕,而是苏昌。
    给苏碧曦喂奶换尿布最多的,不是奶奶蒋英,不是忙碌出差的苏其慕,年轻的苏彬檀,是常驻京城的苏昌。
    教苏碧曦读唐诗宋词,教她写字,给她开蒙的人,是苏昌。
    正因为如此,苏碧曦出事的时候,苏昌才会难过到根本不敢来见苏碧曦,才会把名下的财产能给的,都给了苏碧曦。
    自苏碧曦说出那番话之后,苏昌是苏家人之中,唯一没有说话的。
    他了解自己的孙女,苏碧曦绝不是一个一时冲动的人。
    事关生死,她必定已经把该想的,该考虑的,都已经想清楚。
    就冲着她当着她生日宴会上,所有人的面,没有一点遮掩地提出这件事,就说明她对于此事的决心。
    苏昌事后还查到,孙女通过律师,已经递交了移民跟安乐死申请。
    瑞士自从承认安乐死以后,已经有不下百例的植物人跟瘫痪病人安乐死移民。
    苏碧曦这样的案例,就有不少。
    苏碧曦的申请,已经获得了瑞士政府的批准。
    也就是说,只要苏碧曦愿意,她可以通过外交干预的施压,直接前往瑞士。
    她手里有足够的资本,让瑞士政府点头。
    自苏碧曦生日以后,这三天她都不发一语。
    无论家人如何说她,骂她,她都当没听见一般。
    她就是从此不再吃任何东西,只喝清水,每天都靠输液来维持。
    短短三天,她就眼见地憔悴了下来。
    她很清楚,她唯一能够赢家人的筹码。
    苏昌在拔步床前面的塌上坐了下来,细细打量了苏碧曦很久,才缓缓开口,“阿鹤,你还记得爷爷当初教你写字,《孝经》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苏碧曦当然记得,当时她写字定不下心,苏昌就坐在她旁边看文件,盯着她练字,《孝经》足足写了一百遍,现在倒着背都能背出来,“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 也。”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苏昌说出了下一句,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却能感觉到他深沉的怒意,“你长到现在,做到了哪一句?”
    一句也没有做到。
    苏碧曦眼光清淡,直视着自己的爷爷,“爷爷,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第一个心平气和来跟我说这件事的人。你也明白,我并不是在说笑,或者闹脾气。”
    只有蠢货才会拿自己的命闹脾气。
    苏昌在这三天里面,几乎没有好好安眠过,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心里何尝不懂,自己孙女已经绝不会回头。
    但是要他眼睁睁看着苏碧曦去死,那就是在挖他的肉,几乎连想都不能想。
    苏昌:“没有人会同意,你爸妈不会,我也不会。”
    让父母亲手送自己的孩子去死,好比是杀了他们一次。
    这会是他们一辈子难以磨灭的伤痕。
    尤其是苏碧曦是他们千辛万苦才养大的,唯一的女儿。
    苏昌深深地叹息,眉间有极深的皱痕,“阿鹤,蝼蚁尚且贪生。如果我们同意了,那我们就是杀人凶手,亲手要了你的命。”
    这是安乐死的一个可怕的悖论。
    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他愿意的。
    一个人死去,能不能由他自己决定。
    假如他已经失去意识,他又该如何决定自己的生死。
    其他人即便是亲属,就有权力,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吗?
    “我只是想有尊严地选择自己的死法”苏碧曦道,“没有人能真正地感同身受,爷爷。”
    她的家人不是她。
    他们没有体会过她的人生。
    所有的感同身受,其实不过是一个笑话。
    没有经历过相同苦痛的人,永远无法真正感受到受害者的痛楚。
    他人的苦难,不过是旁人的一个故事,几滴眼泪。
    “有的是人,比你还要凄惨,像那些连意识都没有的植物人,像那些缺胳膊断腿的残疾人,像那些被父母卖掉的儿女,像那些才四五岁就死在战争炮火下的孩子”苏昌站了起来,走向落地窗,打开窗户,让寒风吹了进来,“阿鹤,跟他们比起来,你生长在和平的环境,有长辈父母疼爱,生活富足,即便出了事,还能活下去,为什么想要…….死呢?”
    “爷爷,当初,舒先生为什么会自沉太平湖?”
    苏碧曦顿了一刻,方道,“他只是每天早上吃一个鸡蛋,被说成是反动,然后就被毒打了一天。当天晚上,他就被妻儿接了回来。第二天,舒先生没有去派出所报道,一个人去了太平湖,不吃不喝坐了一天。而后,他抛下了妻子,抛下了儿女,抛下了整个家族,自沉于太平湖。”
    “可是舒先生这些,真得不算什么啊。
    “吴先生被关押殴打了整整三年。他被铜丝勒得脖子直流血,从此就像死人一样脖子上有一条深深的疤痕。半夜里门被砸响,整个院子里贴满了’绞死’’砸死’’狗畜生’的标语。吴先生双腿瘫痪,还要去做工。吴先生的老妻,被迫害致死。他的养女,女儿,也死在他面前。就是这样,吴先生也没有自尽。到了吴先生被害死前,头发牙齿都被扒光了,骨灰到现在还没找到。
    “相比起吴先生,舒先生是不是太过脆弱了,太不懂得为家人思量,太不能受苦了。你说是吗,爷爷?”
    苏碧曦每说一句话,苏昌的背就佝偻一分。
    字字见血,词词到骨。
    苏昌经历过那个年代,亲眼看见自己的战友朋友,一个个惨死。
    一个比一个惨,一个比一个悲。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亲眼见过最可怕最恶毒最残忍的事情,却没想到,一切远远只是一个开始。
    苏昌抓着窗棂,一手拄着拐杖,眼角已经几近泪光,只觉得自己的血肉都被苏碧曦的话扎得模糊。
    一个人的痛,不足为外人道。
    外人根本就体会不到,也理解不了。
    舒先生是一个乐观疏阔,幽默风趣,又风骨独立的文人。
    他被迫放弃自己的志向,放弃自己的坚持,放弃自己一生的理想,还要日日遭受来自一群学生的毒打训斥。
    他活不下去了。
    更别说吴先生。
    谁能说舒先生受的苦难太少,根本比不过吴先生,根本不到自尽的地步。
    他们不是阿鹤。
    阿鹤所受的苦,他们感受不到万一。
    他们没有资格说,阿鹤能不能去死。
    他们只是仗着阿鹤对他们的感情,在逼她妥协。
    苏昌背着苏碧曦,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从喉咙里涌出声音来,“阿鹤,爷爷,爸爸妈妈,你哥哥…….这么多人,都不值得你活下去了吗?”
    他只说出这句话,脸上便又落下泪来。
    他一个白发人,对着一个不到他岁数四分之一的孙女。
    太痛了。
    苏昌想,他已经多久没有这么流过泪。
    他本来以为,自己这把岁数,眼泪早就流干了。
    却原来,人生还有这么多的坎,在前面等着他。
    不到闭眼那一刻,从不停歇。
    苏昌阖上眼睛,听见苏碧曦轻轻笑了一声,话音悲凉,“爷爷,舒先生跳下湖的那一刻,难道没有想过,他的亲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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