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郎身边站着一个面容英俊, 气度雍容, 着浅紫色长衫的郎君。郎君一手护在女郎身后,用身子遮住周围人对女郎的推挤。二人举止亲密, 看着彼此的视线都充满着情意, 想见是一对神仙眷侣。
    正是刘彻跟苏碧曦二人。
    田蚡,苏季顼,董仲舒等人自是认识刘彻跟苏碧曦的,也早就发现了他们。但是举凡不是一个傻子, 或者嫌弃脑袋在肩膀上放太久了的人,都不会, 也不敢当众指出二人,尤其是刘彻的身份。
    泾渭学宫可不是未央宫长乐宫, 刘彻鱼龙白服而出, 摆明了是不想公开身份。他们做臣子的,如果连这点眼色也没有, 只怕好日子也是到头了。
    何况如今的汉室,远远不是四海升平,海清河晏之时,诸侯王, 刘氏宗室,匈奴,百越乃至于先秦遗族等等势力, 从未停止过窥伺汉室, 在长安不知按下了多少探子暗人。
    汉室天子主动离开了汉宫的消息一旦确实, 数不清的人会冲上来,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谋刺刘彻。
    他们前一刻在这里指出了刘彻的身份,一旦惹来了刺客杀手,他们满门都没了活路。
    最不幸的结果,刘彻如果死在这里,刘氏诸侯王,各地有二心之人,边疆祸患,百越蛮夷,为了抢夺皇位,为了攻占土地,为了抢夺财富人民,立刻就会群起而攻之。天下大乱,眨眼即到。
    要知道,刘彻登基到现在,膝下没有一个皇子降世,没有一个皇位继承人。而迫不及待,窥伺皇位的刘氏宗族,可是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这位已经年届三十,却仍然没有子嗣的帝王。
    汉室寻常子民,寿命不过三十余岁。
    王太后,平阳长公主,乃至于田蚡也想着刘彻能够广纳女子,填充后宫,未尝不是担忧刘彻没有子嗣,若有万一的缘故。
    王太后之所以能是太后,平阳长公主能够是得宠的长公主,田蚡能是武安侯,王氏田氏能够有如今的地位,归根究底是因为,刘彻是汉室天子。
    一旦刘彻此时没了,依附于刘彻的王氏田氏在新皇的治下,绝不会有好下场。
    泾渭学宫人员驳杂,来往人众多,五湖四海无所不有,安防上跟汉宫相比更是天差地别,又是处在长安郊外,离京兆尹府甚远。即便刘彻出行做了一番布置,也架不住身份暴露后,悍不畏死的刺客们。
    早在春秋战国,就有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等等闻名天下,惹起风云变色的刺客,谁敢保证如今的汉室就没有这样的刺客盗贼?谁能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苏碧曦敢把刘彻带出来,不仅做了一番周密的布置,自己寸步不离地守在刘彻身边,更是明白,即便有人认出了刘彻,也无人敢多说一句。
    这可不是什么脑残电视剧,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玉玺皇袍,当众说自己是当今皇帝。这已经不是显摆了,而是明晃晃的愚不可及,竖起一个靶子给旁边所有人行刺。
    董仲舒虽然在长安时日不长,没见过文锦翁主,但见天子跟苏碧曦形容,便能猜出这就是大名鼎鼎,已经被天子册封为汉室皇后的文锦翁主。他早知会对上苏碧曦,心中早有准备,并不十分担忧,欠身拱手,“某不才,女郎但有所惑,某愿尽力解惑。”
    刘彻就站在苏碧曦身边,借董仲舒一个胆子,也不敢对汉室的皇后说不。
    “相传《公羊春秋》是孔子弟子子夏的学生公羊高,是一部用来解释孔子所著《春秋》之书。就连《公羊春秋》是否是公羊高所写,都尚存在疑问,董子从《公羊春秋》之中寻得了所谓“大一统”,便认为是天地之至理,宇宙之准则,人间之真谛,莫不是欺吾等皆是目不识丁,任由旁人任意摆布之愚人?”
    苏碧曦眉眼清淡,一双远山眉盈盈地点缀在芙蓉面上,语声如同秋季的第一场雨,秋水长天,压下了在场鼎沸的喧闹,传入诸人的耳中,“孔子所生之时,墨家,法家,兵家,纵横家,农家等百家争鸣,华夏千年历史中,从未有过如此星河璀璨,百花齐放之时。即便是被董子尊为圣人的孔子,都不曾,也不敢提出除儒家之外,绝其他学说道统。董子莫非认为己之所学,已然越过了孔子,成为儒家集大成者,摒弃了孔子所创儒家,开宗立派,成了董子之学?”
    “女郎此言差矣”董仲舒蹙眉,颇不赞同,“即便《公羊春秋》并非是孔子所传弟子所书,大一统仍然是天地常理,适合于古往今来任何时候。战国末年,正是因为百家争鸣,方才有天下纷乱。而只有法家一家之秦国,经历了商鞅变法,才能够富国强兵,最终统一六国。而法家并不适合于天下大治,秦方二世而亡。唯有儒家,才是最适合思想大一统之学说。只有思想统一,百姓才能有行为准则,才能维护汉室江山一统,子民才知道该做什么,不做什么。其他思想主张,只会迷惑子民,愚昧百姓,当绝其道。”
    “当绝其道……..”苏碧曦琉璃般的双眸幽冷深邃,闪过了无数隐秘的情绪,幽幽地看着眼前已经到了天命之年的董仲舒,“《论语》有言,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董子可知为何?”
    董仲舒此时只能接着苏碧曦的话,答说:“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苏碧曦嘴唇抿起,带着一种极深的冰寒之意,明眸深处冷光乍现,“孔丘道,只一恕字,便能行之一生,受用不尽。董子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可知墨家,法家,兵家各家是否愿意为董子罢黜?若然轮到儒家被焚书坑儒,被罢黜,被贬斥,董子会否束手就擒,坐视儒家道统断绝?董子为孔丘学生,如今却逆孔丘之道而行,数典忘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董子自称孔子传人,难道都不懂了,需要吾等根本不是儒家弟子的人来提点董子吗?”
    “荒谬!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董仲舒一时被苏碧曦的话拿住,愤愤而道。
    苏碧曦抬了抬眼皮,施施然地拿着折扇敲了敲,“仆一介女子在此,董子却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是对女子有何教导?”
    董仲舒神情执拗,斩钉截铁地开口,“妻从夫,女从父,夫死从子,乃是女子所应遵守之伦常。女子见识浅薄,又富有美貌,诸多女子甚至目不识丁,必要依从于郎君的教导指引,方知如何处事,不为不该为之事,为该为之事。妻者,齐也,齐家也。女子之所在,当在一家之中,生儿育女,教导儿女,服侍郎君。此方为女子天之所经,地之所济之理。”
    “呵呵呵呵……..”
    女子如泉水叮咚的笑声传来,像是山林间穿林而过的山风,又似是不经意间的嘲讽,“难怪方才董子所说,寡妇为人所奸污,是寡妇自己自恃美貌,却不自污面容,守节自持。董子母亲也是守寡之人,据闻品行貌美,竟然将董子养大,可见令堂之品行操守堪忧。孔子之母颜徵在与父亲相差四十岁有余,野合而生孔子,而后守寡养大孔子。想必孔子之母决计是德行高洁,面容华然之人,却也不曾听闻曾自污容貌。莫非孔子之母,也是好色贪美,念着自己的容貌,成日勾引着年轻郎君?
    “寡妇之所以被奸污,是因为身怀美貌。由此说来,被偷盗者之所以被偷盗,乃是因为身怀财帛,当把所有财帛施舍给盗贼,方不至于招来偷盗;家有孩子被拐卖者,是因为家中本就不该生孩子,也就不会引来拐子;被杀人者,是因为其本就有罪,罪就在其为何活着,引来杀人者犯罪,触犯刑律。死者应该早早自尽而亡,徒留下一条命,招惹什么是非。”
    董仲舒脸上泛着青色,嘴唇颤抖,已然是气急,“女郎好利的口舌!可知妇人多舌,乃是犯了七出之条。如此多嘴多舌之妇人,被郎君所厌弃,乃是必定之事!”
    “大道分阴阳,阴阳生天地,天地有日月,日月分男女。男子女子皆是从母亲腹中托生出来,为何女子便要天生服从男子,被束缚在闺阁家中,连识文断字都不能?女子生出来,就是为了衬托男子的英明神武,学富五车,功成名就,天生就是低贱卑微,被男子任意践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弃若敝屣的?董子莫非不是女子所生,而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是从树上长出来的,或是从土里跳出来的?”
    苏碧曦眯起眼睛,握着折扇的手青筋都凸了出来,“董子自己为女子所生所养。来到人间的第一句话,是女子所教;吃的第一口奶,是女子所喂;会走的第一步,是女子所指引。待董子长成,已然是孔子所说的天命之年,却言道女子本就见识浅薄,不能识文断字乃是应该,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服从男子乃是天经地义。推崇孝顺母亲,认为要为母亲守孝三年,事事听从的董子,如今这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不知疼不疼?
    “董子之生身母亲若在此,会不会指着董子的鼻子叱骂,不孝之子,忘恩负义,不孝不悌,不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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