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过后, 人间百废待兴,仙门十六宫广收门徒, 碎空山上仙钟长鸣,苍茫云海与绵延雪山连接成无边无涯的一条线,峰顶上的淡淡金光像是一道分界线将雪峰与云海隔离开来。
    云殊和林渲将所有参加选试的孩童都带到了云寂宫大门前,那里有专门的人给他们做灵根测试,五种颜色的灵石放置在桌面上, 如果是有灵根的,触摸对应的灵石就会有光泽闪烁,十分简单。
    “十一,你是火灵根, 不用再测试了, 直接进入下个环节就可以。”
    云殊把十一单独叫出去, 让他和自己站在一起, “这几天在山下还好吗?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好呀, ”十一笑嘻嘻地说,“我一直在客栈里读书……获益良多。”
    “哦?都是些什么书?”
    十一眨了眨眼:“就是讲你们……仙门十六宫的故事啊。”
    “都有哪些故事?”
    云殊不过是找个话头跟十一聊,他的师尊藏玄真人前两日下山亲自试探了十一, 回来后云殊向师尊询问结果, 师尊的表情却神秘莫测,喜忧掺半,复杂无比, 让他十分好奇。
    “有几个宫主和长老的故事, 还有你和司空燚的故事……反正都有。”
    云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些:“有些市井流传的东西听听看看就好, 十一不要太过当真。”
    十一心里想原来云殊也知道自己和司空燚被组成了西皮啊,这个就有点尴尬了,自己要说点什么好。
    云殊却接着道,“我与司空师兄灵根不同,修习的术法也都不同,没有相比较的必要,更从无不和,那些不过是市井之人的臆测而已……”
    “不和?”十一诧异,哪有人说你们不和,只有许多人萌你们的西皮耶!
    就在这时十一看到姜离排到了前面,他的手掌依次抚过几块灵石,最后那枚蓝色的灵石发起了亮光,十一笑道:
    “原来姜小离是水灵根,那他最适合练云寂宫的术法了。”
    云殊也点头:“正是如此,不过十六宫现在同气连枝,五行术法早已融合,只要是有天赋灵根的不拘于拜在哪个门下,十六宫还会将弟子送往合适的门派进修,你这样的火灵根以后也会去流焰宫学习的……嗯?那个滚蛋……”
    “怎么?”十一背着手,歪头看向云殊,眼睛扑闪闪的,一脸无辜的样子。
    云殊蹙起眉,他曾经给那个小胖墩摸过骨,那孩子筋骨生得并不好,也不可能有灵根,方才轮到他测试居然验出了土灵根,很明显是某个人在给他作弊。
    “十一,”云殊正色道,“云寂宫弟子并不是只有表面光鲜的身份,每一个加入仙门的弟子都以降妖除魔,守卫苍生为己任,前程艰险,非有能者不能坚持,如果没有实力而贸然混迹进来,将来只会害人害己。”
    云殊这样说十一非但没恼,反而对他的印象更好了些:
    “你说得对,但滚蛋确实有土灵根,并非我在灵石上帮他作弊。”
    云殊挑起眉。
    “你们收弟子,优先挑选天赋好的孩子也无可厚非,只是天生万灵,有些锋芒早露,也有那被深埋了的璞玉,我只是教给了滚蛋裂石遁地的几个小法术,他的灵根就开启了,所谓有教无类,正当如是。”
    云殊的神情慢慢凝重起来,渐渐转成了激赏和钦佩:“没想到十一年纪不大,却有这样的见识,云殊受教了。”
    十一哈哈一笑:“我跟滚蛋有缘,才能点化他一二,云寂宫广收门徒却不能这样做,不然怕是忙不过来。”
    云殊笑着颔首。
    姜离站在通过测试的那一排队伍中,乾坤戒里的鬼王哼笑道:
    “怪不得你要去取冰鳞甲,原来是为了掩藏你的雷灵根,这我就不明白了,雷灵根万里挑一,会受到宗门更多的重视,你为什么要费劲藏起来?”
    十一给姜离做的乾坤戒十分巧妙,无需灵力就能开启,旁人还窥见不到里面的空间,鬼王藏身在鬼哭弦中谁也觉察不出,只有姜离能听到他说话。
    冰鳞甲便是姜离带着鬼王前往不归塔的目的,这法衣是用千年冰蚕丝所制,穿在人身上就融化进人身体内,并能提供源源不绝的水灵力,姜离是雷灵根,水能导雷,又能克火,这冰鳞甲如今能掩藏他真正的灵根,等到将来他魔族血脉觉醒,仙门十六宫如果故技重施用火灵根对付他,只会被水灵力克得死死的。
    这件冰鳞甲当年姜离送给了傅长澜,所以傅长澜可以修行水火两系术法,连使用的拂尘都是双尾的,整个仙门十六宫能将两种相克灵力运用得炉火纯青的唯有他一人,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想到傅长澜,再看看不远处和云殊谈笑风生的十一,姜离的心绪复杂难言。
    自他重生,时时刻刻便提醒着自己要自保,也要报仇,他曾经下定决心铲除一切可能会对自己不利的人,包括傅长澜,可是他却提前遇到了十一,这几乎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他时时陷在矛盾的挣扎中,他应该远离仙门十六宫,等到自己血脉觉醒,再大开杀戒,可因为十一,他的脚步与他的计划完完全全背道而驰。
    十一对仙门的好感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十一又切切实实跟傅长澜是不一样的,傅长澜是一张白纸,云寂宫肆意涂抹着他,十一却有着更加成熟的世界观,用“成熟”两个字来形容他似乎有些不恰当,但是十一在对待三界生灵上,有一种格外的优容和大气,他坚信世间没有种族之分,只有善恶之别。
    也正因此,姜离越来越没办法将自己从十一身边抽离开,他看着那个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年,心里默默地想,你千万,别让我失望。
    “尊者和云殊倒是很聊得来,”鬼王不怀好意地笑道,“也对,他们两个都是风华正茂,站在一起看着都赏心悦目,年纪相差不大,自然有许多话题可聊,哎,姜小离,你这副身躯不会永远都这样吧?传闻有个不老魔童有万年修为,不论如何幻化身形都永如孩童,那不会就是你吧?就算你不是不老魔童,长大成人怕也要等很多年……”
    他越发幸灾乐祸,“即使尊者不喜欢云殊那样的,云寂宫可是出了名的美女如云,尊者这样的,得有多少人爱慕呀……”
    姜离蹬蹬蹬跑过去拉住十一的手,也不说话就把十一往没人的地方拖。
    “干什么呀姜小离?”
    “十一,你不要离云殊太近,”姜离毫不掩饰自己的急切,“你忘记他诓你去让鬼王给你搜魂么?他分明不怀好意!”
    十一笑着摸了摸姜离的头:“云殊小节有损,大节不亏,他身上负有功德,纵然有些小心思,也没什么大碍。”当老祖宗的,自然对小辈宽宥,“人无完人呀姜小离,你要修行,以后心性要放宽些才好。”
    姜离垂着眼:“可是我做不到,欺负我的人,我总要以牙还牙。”
    “以牙还牙是对的,”十一点头,“我也是,谁欺负我,我就原样欺负回去。”
    “那你还跟云殊……”
    “你现在还不懂,我也是最近才弄懂的,这世上的人,并不是非好即好,云殊和林渲是坏人吗?他们把我诓到鬼王那里去,但是他们的确在天劫之下救活了许多人,鬼王是坏人吗?他给生人搜魂,但是也铲除许多恶鬼,对牡丹花妖情深不渝……他们欺负我,那我就欺负回去,他们尊敬我,那我们就可以做朋友……唔,只有一种情况会例外,谁要是欺负我哥哥,那我肯定是记仇的,管他什么人,我都要狠狠揍的!”
    “你哥哥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最重要。”十一微微叹了口气,“我真想他呀。”
    姜离心里酸得翻江倒海,他鼓着嘴,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就在这时,云殊清朗的声音传来:
    “通过灵根测试的都跟我来,我带你们前往幽梦玄湖。”
    一汪平湖如云海,其上蒸腾着袅袅白烟,漫天星河都倒映在湖水中,水面上波粼点点,像是一双双能够洞察人心的明眸。
    幽梦玄湖能映照出人心底的执念,欲求贪念过多的人不宜修行,深受七情六欲困扰的人也不宜修行,能在幽梦玄湖边睡着不陷入梦魇的人,就可以拜入云寂宫门下。
    这试炼听起来玄虚,但对心思单纯的孩子来说其实很是简单,前世的姜离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度过了这一关,因他那时心无杂念,所求的不过是修仙问道,斩妖除魔,然而此刻坐在湖边,他低着头拨弄面前的篝火,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他知道自己满腔执念和妄想,更被血海深仇缠绕,一旦进入梦中肯定受困,他倒不是非想拜进云寂宫不可,只是进不了云寂宫,那他不就要跟十一分开了?
    姜离将手探进乾坤戒里,摸到鬼哭弦,用神识对鬼王说:
    “如果我要睡着了,你就用锁魂丝捆住我,千万别让我睡。”
    鬼王虽然对姜离有诸多怀疑和不满,但姜离知道给花妖炼体所需的全部材料的下落,不得不配合他:“知道了。”
    幽梦玄湖边种满了催人入眠的七星海棠,入夜时分,整个湖岸的上空响起阵阵清幽悠扬的弦乐声,每一个音符都催动着安眠的神经,连十一都很快进入了梦乡。
    姜离闭着眼睛假寐,忍耐着锁魂丝在体内刀割般的折磨,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有些孩子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也有人呜呜咽咽地抽泣着,孩子们进入了自己的梦境中,直面着他们一生中最大的悲欢离愁。
    姜离轻轻抬起眼皮,看向躺在自己身边的十一,天光昏暗,空气中迷蒙着淡霜般的水汽,如画的少年眼眸闭阖,密长的眼睫上沾着细小的水珠,淡红色的嘴唇湿润而饱满,雪白的面庞几近透明,姜离竟分不出究竟是湖水蒸腾而出的霜雾更洁白还是十一的皮肤更晶莹。
    这个世界不会有第二个这样好看的人,星月光辉在他面前都相形见绌,耀眼得迫使他局促地低下头去,竟是不敢再多看一眼。
    姜离的心脏突突狂跳了起来,连舌根都微微发麻,那种全身血液都加速流动,四肢百骸都好像要燃烧起来的浪潮再次席卷过来,将锁魂丝带来的分筋错骨的痛苦全都压制了下去。
    然而这种感觉却未必比疼痛好受多少,姜离苦笑着想,他这副身体只有五岁,即使他有再多渴望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这样的折磨也不知要持续多少年。
    他有些哀怨地又抬头看了十一一眼,这一眼看去结结实实把他吓得不轻,十一紧紧地蹙着眉头,两只手握成拳抵在自己的胸口,他似乎呼吸极为不畅,胸膛剧烈起伏着,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心眉角不停滑落,水润的嘴唇此刻颤抖着,竟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十一,十一……”姜离吓坏了,不停地轻呼他的名字,拍他的脸颊,“醒醒十一,醒醒……”
    十一狠狠咬住了嘴唇,近似绝望的呜咽从他溢血的齿缝间流泻出来:“哥哥,哥哥……”
    “十一,”姜离把手指切进他的齿缝中不让他咬自己,又不断地拍他,去贴他的脸,“你别怕,你醒醒,你在做梦,十一,你做了什么梦……”
    姜离不能明白,十一这样心思澄澈的一个人,会有什么样的执念,竟然被困在了梦魇之中?
    ————
    那天的变故实在太快了,十一记得那时候正化成本体立在青龙神殿后山的扶桑树上晒太阳,一边给自己梳理着羽毛。
    惊天动地的声音像是雷公的擂鼓被生生捣破,闪电如同万剑齐发,将天幕撕裂成一条条,浓云泼墨一般地压下来,青泠江豁开一道大口,滚滚洪水向着天地倾灌。
    火凤凰茫然四顾,只见四周狂风大起,飞沙走石,一棵棵参天神树拔地而起,竟是慌不择路地要出逃一般,同时满山的仙兽也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竞相逃窜,它们庞大的身躯相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肉/身相搏的巨响,羚羊角刺进熊精的肚腹,斑斓猛虎一掌挥开雪豹的身体,已经开智的兽群齐齐入了魔障一般,只凭着本能的兽性奔跑,攻击,甚至撕咬。
    他扑扇起翅膀,跃上九霄之上,还来不及发出一声鸣叫,无数块巨大的岩石铺天盖地地砸下来,整个身躯在那一瞬分崩离析,血肉碾碎成泥,他从万丈高中中飘然下坠时听到无数人在呐喊:
    “天柱崩塌啦!”
    淋漓的鲜血暴雨一般泼洒在缚罗山,大火燃烧了十二个日夜,把整座山头燎成了一片灰烬。
    他的本体归于蛋壳内,大部分的神识都随着真火的陨灭一道消散,只有一缕执念十分不甘,他的人形还没有长成,也不知道以后是个什么模样呢。
    天地几番翻覆,蛋壳裹着他的本体早已不知滚去了哪里,等待着涅槃重生,只有那一缕神识始终执拗地固守在缚罗山,也不知过了多少年,竟然幻出了一个婴儿的样子。
    千里焦土的缚罗山上骤然发出一声哭啼,惊动了在山下捉拿狐妖的姜离。
    彼时的姜离一身蓝白道袍,长发飘飘,冷峻绝艳,却有着极温柔的眼眸,他抱起孩子,在山中寻找了三日确认此地没有人家,才把孩子带回了云寂宫。
    是姜离给了他名姓:“你生在缚罗山,那就以傅为姓,那里高山绵长,云海波澜,你就叫长澜吧。”
    是姜离抱着他给他喂羊奶,给他裁剪衣服,教他开口喊哥哥,只要姜离在云寂宫里,他就几乎黏在姜离身后,哥哥哥哥不停地喊,姜离总笑他像只小鸡仔。
    后来他开了灵根,然而那时候云殊地位在姜离之上,可以先选择徒弟,云殊选了傅长澜,哥哥没有当成他师尊,成了姜师叔。
    可姜离依旧待他好。
    “小长澜,看我下山给你带回了什么好东西?这是冰鳞甲,水克火,以后长澜就再也没有天敌了。”
    “小长澜,你筑基在即,这法器里有我的鲜血,也许能帮你渡过雷劫,你戴好。”
    他受了伤,命在旦夕,姜离把自己的血肉入在丹药里,竟然让他起死回生。
    为了从梼杌口中救下他,姜离觉醒了天魔血脉,仙门十六宫如临大敌。
    “长澜,我虽然是天魔,但我在仙门中长大,这里有我的牵挂,我永远不会背叛云寂宫,旁人不信我没关系,你也不信我么?”
    “长澜,我是天魔,你便不再叫我哥哥了么?我是天魔,你便觉得我再不会对你好了么?”
    “长澜,你许久没有叫我哥哥了,如今我听你叫我姜师叔,是越来越不顺耳了。”
    “傅长澜,你为了云寂宫,是要与我为敌到底了……”
    “都说咬人的畜生不会叫,本座一生养的白眼狼不少,咬本座最狠的,却是你这个叫得最欢的小畜生。”
    “本座生而为魔,却拜在云寂宫下,一颗魔丹在体,却处处妇人之仁,仙不仙,魔不魔,今日下场,实属咎由自取……”
    ……
    “哥哥,哥哥……不……”
    十一呓语着,他的身体紧紧蜷缩着,痉挛一般地颤抖着,从未有过的寒冷如跗骨之蛆,几乎侵蚀着他的每一个毛孔,梦中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音节,都如一把带着倒刺的利刃,刺进他每一根血管里。
    那不是我,十一心里疯狂呐喊,那不是我,我没有这样对待过哥哥。
    清亮的哨声划过黎明前的幽梦玄湖,孩子们纷纷揉着眼睛坐起来,十一是唯一没能醒来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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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点还有一更,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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