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芙脚步匆匆,出了陇西院,也不看杨逍有没有跟上,只沿着山路乱走。她心中忽然想起傅回雪临死前那晚两人的对话。
    她说:“纪姑娘,你人美心善,与我们左使真是般配。”
    纪晓芙连忙摇头:“你莫胡说,我是被他强迫来的,他与我师傅素有旧怨,不过……不过是作弄我罢了。”
    傅回雪却道:“你不知道,咱们明教的光明左右二使,人称逍遥二仙,教中的姑娘们哪个心中不惦记他们?杨左使人中龙凤,又生成那样,从来也没对谁另眼相看。据说就算当初紫衫龙王艳冠光明顶,连范右使都一见倾心,也没见左使他假以辞色。可是我看得出,他望着你的眼神,不一样。看来咱们教中要多一位左使夫人了。”
    纪晓芙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站起身正色道:“江夫人,我敬你比我年长,你要再胡说,我可要恼了。莫说你明教与我正邪殊途,小妹在家中早已和人订了亲事,乃是武当派张真人座下的六弟子。峨嵋武当门当户对,志同道合,才是小妹良配。杨逍欺我辱我,我现在打不过他,日后必当知耻后勇,若有机会还要找他报仇。我与他又岂能相提并论,还要请你慎言!”
    “啊,原来你已订亲了!” 傅回雪诧异道, 随即又笑了笑:“这倒是有些难办,我看左使他只怕是要吃苦头了。” 她见晓芙恼了,便岔开了话题。
    纪晓芙此刻想起那晚的话,只觉心乱如麻。难道他心中真的对她有情,可两人不过才相处数日,更何况……她正胡思乱想,前方远远出现一座歇山亭,似有人在其间歇脚休息。纪晓芙正思绪纷繁,并没有留心,还待往前走,忽然被人从身后揽住腰身,飞身跃上了路旁的树上。
    她回头一看,果然是杨逍,只见他伸出食指示意她噤声,又指了指前面,低声道:“是华山派的。”
    杨逍又带了她向前几次腾挪,最后落到了那石亭近处的一棵古柏之上。这古柏枝繁叶茂,从树冠缝隙向下望去,只见亭中一人鹅黄衫裙,坐在亭内石桌旁,正是鲜于通的夫人贺云裳。可一旁负手而立的却不是鲜于通,而是那晚在同在海沙派出现的白垣。
    亭内静悄悄的,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山间林鸟婉转低鸣。纪晓芙随杨逍躲在树上,暗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今日这已是第三次偷听这位贺师姐的壁角了,真是不该。”
    良久,终于听到贺云裳出声打破了平静:“白师哥今日怎么也有闲情出来玩耍?”
    白垣“嗯”了一声,没有答她话,反而问道:“鲜于师弟去了哪里?”
    贺云裳不好意思地一笑:“他去给我买点心了。”原来她午膳未吃好,玩了半日又觉肚饿,想起之前在镇上吃的芝麻糕和龙眼酥,央着丈夫去买。鲜于通从不违拗她,便让她在此处歇息,自己前去跑腿。
    白垣点点头,低声道:“师弟,他待你甚好。”
    “通哥他自然是最体贴的。”贺云裳见白垣站在亭边,一副颓然落寞之意,终于心中不忍,叹了口气,柔声道:“师哥,这么多年了,如今你也娶了妻。听阿娘说师嫂已怀了几个月身孕,你又何必还执着于过往,我,我对不住你,只盼你能够忘却开怀……”
    那白垣蓦地回头,眼中痛意难以掩藏:“忘却,如何忘却?你我从小一同长大,明明是我先和你有的婚约,师傅也早已允诺过……”
    纪晓芙在树上听他二人对话,心中暗想:“原来贺师姐和白师兄有过婚约,那她怎能还另嫁他人?”又想,“这是人家秘辛之事,我真不该在此偷听。”她心下不安,看了杨逍一眼。
    杨逍却在思索:“前世张教主曾在光明顶逼迫鲜于通说出杀害白垣之事,原来他二人之间却有这许多纠葛。”
    “我说过,那都是我儿时不懂事,”只听贺云裳打断白垣的话, 顿了一下,又带了些愧意,低头道,“我长大了才发现,只把你当作是亲哥哥一般,心里真正喜欢的人却是通哥。白师哥,是我变心毁约,可我若是跟你成亲,心中却一直记挂着他,对你岂不是更不公平?我们三个也都不会快活! 你若恨我,我无话可说,可我总记着小时的情分,不想看你折磨自己,也不想你记恨通哥,这都是我的错!”
    “鲜于师弟潇洒俊秀,又温柔体贴,原是比我讨人喜欢,”白垣惨声道:“可我对你的心不比他少半分丝毫!”
    “白师哥,你……” 贺云裳刚想站起身来说些什么,忽然“啊哟”了一声,捂头痛呼起来。
    白垣回头看她撑着桌子,脸色惨白,赶忙过去扶住她,连声问:“师妹,师妹你怎么了?阿裳,你别吓我!”
    那贺云裳却痛得连站都站不稳了,呼吸急促:“我也不知,昨日就有些头晕,身上时不时还起些红疹,或许是水土不服。白师哥,我头好痛!”
    白垣看她额角全是虚汗,嘴唇却又些发紫,心中觉得不妙,沉声道:“师妹别怕,我这就带你去看郎中!” 说着,便把贺云裳打横抱起。
    “通哥……他叫我在这儿等……”
    “这时候还等他做甚,我在这里留个记号,先带你去看病,他自会寻过来!” 白垣记得来时路上有个医馆,他拿剑在石桌上匆匆刻了几笔,当即展开轻功往小镇方向奔去。
    树上杨逍看到二人离开,皱眉道:“这事有些古怪,那鲜于通的夫人倒像是中了毒……走,咱们跟过去瞧瞧!” 于是拉了纪晓芙跃下树来,跟在白垣身后也往小镇去了。
    那白垣抱了贺云裳,发足狂奔,好在已在山脚下,小镇近在咫尺。他一路找到那间医馆,门面不大,只有一个小药童拿着蒲扇坐在那儿,守着炭炉煎药。
    白垣一迭声地喊道:“郎中呢,快请郎中出来看看!”
    那小童看他一脸着急,再看他怀中妇人脸色,知道是有要紧的病情,忙答道:“今日无人看诊,先生便到对面找掌柜的吃茶下棋去啦,”他指了街对面一座茶楼:“你且去那边寻寻看!”
    白垣连忙又抱了人出来,进了对街的茶馆,四处呼喊:“郎中,郎中可在这里?”
    茶楼里颇有些客人在吃茶聊天,听到这动静纷纷看过来。内里一张茶座旁,那掌柜果然正在与一老者对弈,此刻两人都匆忙扔了棋子赶上前来。
    白垣把贺云裳在一张靠背椅上放下,那老者已快步上前,探了探她面色,问道:“病人哪里不好?”
    贺云裳此时倒觉得比方才好些,于是说:“也没什么,就是之前头疼得厉害,像有针扎一般,昨日也有过几次,倒没这么厉害,我们从外乡来,大约是水土不服,”她说话这会儿功夫,竟觉得头已完全不痛了,便又不好意思道:“是我师兄太过紧张,原没什么大碍……”
    她话音未落,只听白垣失声叫到:“啊,师妹,你的脸!”
    贺云裳慌忙摸了下面颊,原本没觉得什么,听他一喊便觉得有些痒。只听那老者连忙道:“夫人且勿触碰!”
    众人只见贺云裳的脸上渐渐出现了一圈圈红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扩散,慢慢相连成片,或大或小,仿佛是一只只蝴蝶遍布在她原本娇嫩白皙的脸上,看上去十分可怖。
    贺云裳只觉得越来越痛痒,又想伸手去碰,一抬手,发现手背上也起了斑疹,她吓得大叫:“白师哥,我的脸,我的脸上是不是也是如此!” 她天生丽质,素来最爱惜容颜,此刻只觉惊惧万分,眼中莹莹渗出泪花。
    白垣看在眼里颇为心痛,想去握了她手安慰,只听那老者说道:“万万不可! 那红斑恐有剧毒!”
    白垣一怔,那郎中摇头说道:“这位官人,尊夫人……”
    白垣连忙解释:“大夫您误会了,这是在下师妹,我二人并不是……”
    那郎中点点头,也不在意,说道:“这位夫人并不是水土不服,多半儿是中了毒。”
    贺白二人一听,皆大吃一惊。白垣连忙问道:”先生可看得出中了何毒,如何解法?”
    那老郎中家里原是世代御医,因江山倾覆,汉室灭亡,便隐居在此处,只替寻常百姓看病。传到他这一代,依旧精术岐黄,颇有些妙手回春的本领。但他此刻眉头微皱,沉吟了一下,道:“待我先替这位夫人诊个脉看看罢!”
    于是白垣请他坐下,那郎中用布帕包了手,先看了贺云裳的舌苔眼底,然后请她伸出手来,两指搭在她腕间,闭眼沉思。
    周围茶客听说有人中毒,不少人心中好奇,便走过来围了一圈,还有人出声安慰白垣道:“这位公子切莫担心,薛先生医术高明的很,咱们方圆几个镇全都找他瞧病,没有他看不好的,上次连知州大人都前来相请。”一旁却有人拉他衣袖,悄声道:“嘘,你可别说了,知州大人是想请他去给那达鲁花赤看病,薛先生不愿去,你可别给他老人家惹祸!”那人连忙屏息噤声,只专心看薛大夫诊脉。
    且说杨逍他们一直跟在白垣身后,见他寻到郎中,也拉了纪晓芙进了茶楼,找了角落一张桌子坐了。又解了雁儿的穴道把她轻轻唤醒,招手叫了茶博士来,点了一壶巴山雀舌。纪晓芙怕雁儿睡得口喝,又给她叫了盏蜜水喝。他们一边饮茶,一边留意那边看病的动静。
    只见那薛大夫诊了半晌,终于收回手,解了布帕,缓缓说道:“这位夫人先是头痛,有如针刺,又起红疹,状若蝴蝶。我听闻有一种下毒方法乃是把花草之毒与蛇虫之毒碾成粉末混在一起,中毒者既有草物中毒的症状,也有被毒虫咬中的的症状,这位夫人虽不知如何中毒,但就眼下看来,是很像了。”
    那白垣连忙问道:“先生可知是哪种毒草,又是那种毒虫?”
    那薛大夫捋了捋胡须,思索道:“这红斑看起来像是一种西域螟蛉所致,我之前看过的一本医书上似有记载,须得回去翻阅查找,这头痛针刺的症状许多毒花都会导致,我一时看不出,还要再仔细分辨。只待找出这两种毒物,大约便能配方解毒了。”
    那白垣正心中焦急,不知能不能查出这毒花毒虫,却听一旁有人冷冷地说道:“你这老丈倒也有几分本事,只不过还差得太远。纵然你找出这两种毒物的解药,按你这种方法,她喝下去便立时会死!”
    众人皆吃了一惊,寻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穿蓝衣的清瘦男子坐在不远处的一个茶座上,正冷眼看着这边。杨逍看见他,心中暗道:“我之前没有看错,果然是他!”
    那蓝衣人一句话说完,便不再言语,只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茶,心中却叹道:“师妹的‘蝶恋花’,终归还是制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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