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接下来的短短几天成了纪晓芙心中反覆琢磨的回忆,她觉得自己用一辈子换来那弹指一瞬的时光,足以支撑她度过漫长的岁月。
    白日里他们仍旧带着雁儿在溪边玩耍,杨逍又特意捕来好几条“母猪壳”,说道此鱼补虚养气,有强身健体之功,果然她的伤势渐渐好了大半。
    午饭后雁儿午睡,她就靠在院中躺椅上小憩,静静听他抚琴。他坐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修长的十指似玉竹般坚韧有力,在琴弦间勾、托、抹、挑,仿佛也在她心弦上或揉或扫。
    还是那一支双调《蟾宫曲》。她并不晓得这是上一世他们分开后他日日思念时的遣怀,盼望与她在梦中相会。只觉得他的琴声缠绵到极致,如同丝茧般一圈一圈把她围绕其中。
    她不再抗拒他时常的亲热,有时竟会青涩的回应,着实让他意乱情迷。杨逍心中惊疑不定,上一世并没有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然而他总觉得其实一切都并没有改变。
    终于到了雁儿离开的这一日,杨逍说他并不喜欢送别,于是纪晓芙一人将雁儿和她外婆送至溪边渡口。雁儿依依不舍,跑过来抱住纪晓芙,说道:“纪姑姑,外婆说我们家在很远很远的西北边,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纪晓芙真心喜爱这个孩子,她抚了抚雁儿的头发脸蛋,柔声道:“雁儿乖,回家以后一定要好好听外婆的话,纪姑姑……若是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去看你,但你要乖乖吃饭睡觉,好不好?”雁儿点点头,鼓起小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那日偷看到杨伯伯也是这么亲纪姑姑的。以前爹爹也这样亲娘亲,纪姑姑真的好像娘一样慈爱温柔。
    纪晓芙看着雁儿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外婆远去,心头也是离愁别绪翻涌。雁儿走了,她再没有留下的借口,这偷来的几天竟如此短暂。她默默转身,往回没走几步,赫然发现杨逍竟悄然立在一片芦苇荡旁,正静静地看着她走来。
    “你怎么来了?”纪晓芙问道:“不是说不喜欢送别?”
    杨逍朝她伸手,眼中情意幽深:“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不由自主的走过去,任他牵住手,来到溪边才发觉,那里竟然泊着一只小舟。杨逍带着她跃了上去,请她坐下,自己拿了船篙站在船尾,竹篙在水底轻轻一点,小舟便飘然离了岸边。
    纪晓芙坐在船头,看两岸青山起伏,竹柳如烟,她不想问杨逍要带她去哪里,只觉得天大地大,没有尽头,倒不如就随他这样飘荡下去。
    溪水蜿蜿蜒蜒,小船顺着溪流向西南前行,驶得十分平稳。“没想到你还会撑船!”纪晓芙任由清风拂面,吹乱她额边鬓发,仿佛也吹走了万千烦恼。
    杨逍微微笑道:“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撑船作为三苦之首,我平日里自然是不会的,不过为博佳人一乐,勉强学学也不是难事。”
    纪晓芙抿了嘴角偷笑,杨逍看她眼波脉脉,笑意盈盈,只觉心神俱醉。他索性把船篙一扔,任小船自己顺流而下,自己也坐到船头来,揽了她腰肢:“秀面芙蓉一笑开,晓芙,你应该多笑笑,我喜欢看你开心的样子!”
    纪晓芙望着岸边山峨凝翠,微微叹息:“你看咱们在这山间穿行,显得多么渺小,便是有再多的烦心事,此刻倒都想不起来了。”
    杨逍温声道:“你若喜欢,我日后定带你游遍各地山川!”纪晓芙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行不多时,另有水道交汇,水面渐宽,来往船只也多了起来。有精致的画舫载着游人前来赏春,船上一片欢歌笑语。纪晓芙听那歌女细细唱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1。”歌声婉转动听,情意绵绵,她不由听得痴了。
    小船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前方溪水中央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岛。远远望去,岛上粉融融一片云蒸霞蔚,待离得进了才发现原来是满岛的桃树。此值阳春三月,桃花正开的绚烂夺目,朵朵艳丽,瓣瓣晶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纪晓芙不由想起诗经里这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杨逍握了她手,轻轻在她耳畔接道。她面上一红,很快又沉默下来,但终于还是任他与自己十指相扣。
    溪水清澈如镜,偶有几只沙鸥低空掠过又展翅而飞,在水面上荡出一圈圈涟漪波纹。杨逍撑了船过去,围着小岛转了一圈,找到了地方靠岸。二人上得岛来,这里竹木繁茂,清幽僻静,似乎并没有人家。
    杨逍看着漫天桃花灿若烟霞,不由笑道:“不知这里和当年的桃花岛相比如何,大约也能得其三分神韵了。”纪晓芙闻着阵阵清香,只觉得心旷神怡:“这里已经美极,我竟想不出桃花岛会是怎样的仙境,你以前来过这儿么?”杨逍摇摇头:“只是远远瞧着,从未上来过。”
    两人往岛中心走,这岛倒并不大,但里面竟建有一座小小的寺庙。朱墙黛瓦,山门上题着“仙霞寺”三个字,想是借这岛上桃花之意。进得院墙,内里只一间殿宇,左右三五间禅房,盈尺之地,但却十分精致洁净,想来并不是一间荒寺。
    两人又进到正殿,纪晓芙“咦”了一声,殿中供奉的金身佛像手持莲花,半跏坐在六牙白象之上,竟是一尊普贤菩萨。峨眉金顶是十方普贤的道场,是以她十分熟悉亲切,于是双手合十凝神参拜,心中暗暗祝祷:“菩萨保佑,愿父母师傅都体态康健,弟子罪孽深重,不能在他们面前尽孝,还望菩萨多多垂怜……”
    杨逍看她拜得认真,不由问道:“许了什么愿?”
    她闭着眼摇摇头,心中又暗念:“弟子误入迷障,求菩萨指点迷津,若有罪责,还请加罚在我一人身上,我只愿他……日后能事事遂心,平安一生……”
    她拜完起身,对杨逍道:“走罢!”杨逍笑了一下,说:“既许了愿,怎能不舍些香火钱!”他随手掏出一小锭金元宝扔进了功德箱里。
    这时正好有院内住持带着个小沙弥迈入殿门,看见杨逍捐了金子,立刻眉花眼笑地迎上来。他们听那方丈介绍,才知此间乃是当地富贵人家为积德修道,行发善愿所建,平日里也并无什么香客,大多是往来游人前来赏景,便让他们随意转转。又说后院颇有几处景致,还有一座莲池,只是季节不对,不然倒可赏玩一番。
    两人听说,便来到殿后,果见一池清泉。此时莲叶田田,只得寥寥几支尖尖花苞崭露头角。走近了池边,水中几尾锦鲤追逐嬉戏。春风拂过,那几支小荷轻轻摇曳,倒也别有一番情致。二人见得此景,都觉得格外安宁澄净。杨逍微觉可惜,不由说道:“等夏日里咱们再来,一定美不胜收!”
    纪晓芙听了他话却是心中一恸,勉强笑应道:“好!”
    杨逍望了她一眼,并没说什么。倒是不远处一株松柏下,有一布衣僧人正在打坐。那僧人听见说话声睁开了眼,看见他二人不由怔了怔,起身作揖道:“两位施主,贫僧有礼了!”
    杨逍见是个中年和尚,形容清矍,年纪不老却留着长须。不知怎地有几分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当下也合十还礼:“大师有礼!”
    那和尚却将杨逍很盯了几眼,问道:“不知这位施主贵姓,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
    杨逍听他问得奇怪,还是答道:“在下姓杨,今日是……”他看了一旁纪晓芙一眼,说道:“今日携家眷前来踏春,路过此岛,看到桃花盛放,便上来游玩!”
    那和尚点点头,又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杨逍觉得十分古怪,正待相问,忽然听到前面院中传来喧哗打骂之声。那和尚面色一变,说了句“失陪”,便匆匆赶了过去。
    杨逍纪晓芙互看了一眼,也连忙跟上。来到前院,却见寺里围攘了一队官兵,正从禅房抓出一人,那方丈和小沙弥哆哆嗦嗦地躲在角落。
    纪晓芙看到被官兵捉住那人,不由惊讶道:“是薛大夫!” 杨逍一看,果然正是之前在青莲乡见过的那位老大夫,此刻被人推搡着押到院中。
    为首的一个绯袍官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薛大夫好兴致,躲在这里修身养性,倒叫我好找,也罢,这就请随我去吧!”
    那薛大夫满面怒容,说道:“刘知州,老朽才疏学浅,实在不知应该如何治疗达鲁花赤大人,还请您另寻高明!”
    原来此官乃是这绵州城的知州,因上官达鲁花赤罹患头疾,遍寻名医也未得半点好转,后来听说了青莲乡有位薛大夫医术高超,便几次相请。但薛大夫秉承先祖遗训,直节正气,死活不愿与蒙古人治病,几番推脱不过,竟离家出走。他与此间庙主本是旧友,于是藏匿在这里,谁料还是被官兵找了过来。
    那刘知州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本官倒是听说先生最近刚刚解决了一件极为罕见的奇难杂症,薛大夫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也不必自谦!”他当下命令左右道:“带走!”
    “阿弥陀佛!”那布衣和尚念了一句佛号,上前说道:“大人且慢,这位薛施主并不愿随你前去,岂能强人所难!”
    刘知州眼皮一翻,说道:“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野和尚,莫要影响本官公务!达鲁花赤大人身患重病,性命攸关,你若耽误了大人病情可担当不起,还不快快闪开!”
    “阿弥陀佛,佛言人有二十难,其中弃命必死难,生死本有命,薛大夫既然说治不了,大人又何必强求!”
    刘知州已为此事搞得焦头烂额,那达鲁花赤十分凶恶霸道,每每头疼发作时就把他们几个手下官员拎过去动辄打骂,说他们无能,要罢免他们的官职。可名医找了一个又一个,没一个管用的,薛大夫是他眼下唯一的指望,那真是绑也要绑去。此刻出来一个和尚夹缠不清,他也懒得和他多废话,拿了人就要走。
    谁知薛大夫忽然一声大喝:“老夫就是死也不和你去!”说着便突然挣脱两边官兵的挟制,一头向殿门口的廊柱上撞去。
    纪晓芙离得最近,她反应机敏,飞身一个跨步挡在柱前。眼见薛大夫撞了过来,左手画方轻拍在他胸口向一侧推开,随即右手画圆按住他肩头把他转了一个圈,立时就卸了他冲过来的力道。她这招使得极漂亮,杨逍在一旁赞了一声,连那布衣和尚也看了过来。
    纪晓芙扶稳了薛大夫,柔声劝道:“老先生千万别想不开,有什么事还须从长计议。”
    那刘知州见他宁死不屈,面上也变了颜色,心知这老头倔强顽固,用强怕是不成,当下软了口气:“这位姑娘说得极是,薛大夫,咱们这也是逼不得已,奉命行事。您要是一头撞死了,下官回去交不了差,头上乌纱事小,只怕那达鲁花赤发起狠来,性命都要难保。您悬壶济世,最是行善积德,你管他是蒙古人还是汉人,不都是病人……”他话音一转又说道:“达鲁花赤大人真的是诚心求医,这不,叫下官把您的家眷们都请去了潼川府做客,要我好生招待……”
    薛大夫一听神色大变:“你们,你们竟然抓了我的家人?”
    “不是抓,是请,”刘知州连忙说道:“只要您能跑一趟,不管能不能医好,大人都必有重谢!”
    之前一直在角落哆哆嗦嗦的住持也开口道:“阿弥陀佛,薛施主,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我佛眼里,本也没有什么汉人蒙古人之分,众生平等,作为医者也应如此啊!”
    薛大夫倏地看向他,沉声问道:“方丈,我躲于此处,连家人都未曾告知,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这……这个……”住持的一张老脸顿时尴尬难堪。薛大夫点点头,明白是有人担心被他牵连,所以将消息透露给了刘知州。
    他被逼无奈,只得惨淡一叹,道:“也罢,也罢,何苦连累旁人,我随你们去便是!”刘知州软硬兼施见他终于答允,立刻前倨后恭,命手下兵勇替他背了药箱,十分恭敬地请他出寺。
    薛大夫回头看了一眼,他不再和那住持方丈多说,却对那布衣和尚合十行礼:“六度禅师,这几日听你讲经论道,许多事情茅塞顿开,多得益处,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还望大师多多保重!”
    他又对纪晓芙作了一揖,以谢她之前援手,方随着刘知州前呼后拥地去了。
    那布衣和尚立在那里沉吟了片刻,对住持说道:“方丈,蒙古人蛮横凶残,也不知薛大夫此行吉凶祸福,小僧还是跟上去暗中护送比较妥当。在此处已打扰数月,这就向方丈告辞了!”
    这六度和尚原是在这寺中挂单的云游僧,住持早不耐烦他在这里白吃白住,当下便道:“阿弥陀佛,如此甚好,有劳禅师了!”
    那六度转身要走,忽然又转向纪晓芙,问道:“这位女施主刚才所用的可是峨嵋派的四象掌?”
    纪晓芙一愣,没料到他竟然认出自己的功夫。只见他看了看杨逍,又看了看自己,直言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可曾闻,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纪晓芙面色刷地一白,这乃是佛说四十二章经里的一句经文,以前师傅也常常讲给她们听。她身体摇摇欲坠,一旁杨逍连忙上前扶住她,脸色也十分难看:“大师乃方外高人,何故突然妄言相向!”
    六度和尚见他二人如此状况,叹了口气,又道:“是贫僧修为不够,失言了。两位施主,佛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诸法因缘生,今日与二位相见便是缘法,贫僧告辞,后会有期!”
    杨逍皱着眉看他离去,总觉得此人有古怪,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先抛在脑后。一旁住持看到两个麻烦都走了,松了口气,笑着上前问杨逍道:“阿弥陀佛,倒扰了两位施主清净,本寺虽然简陋,但斋饭却还有一两样拿得出手,时常也有人慕名前来,不知两位可愿赏光尝一尝?”
    杨逍见这寺庙园子建得极精致富贵,主人家必是个十分懂得享乐之人,想来这里的斋菜味道应该也不差,但他不待见那住持势利谄媚的样子,瞥了他一眼道:“《涅槃经》里说食不生贪心,大师难断口腹之欲,不怕六根不净么!” 说毕,拉了纪晓拂袖而去。
    二人出得寺来,回到小船上。杨逍见纪晓芙还是一副心思恍惚的样子,一面撑篙,一面
    讲些笑话引她分神。纪晓芙见他故意逗自己开怀,心中一软,暗想:“就只剩这半日的功夫,我还纠结个什么?”于是强作了笑颜,说道:“你方才不在那寺里用斋,眼下我却觉着腹中空空,难道你又有力气饿着肚子撑船么?”
    杨逍难得见她撒娇,模样既天真又妩媚,哪里舍得饿着她,笑道:“方才那岛空得其形,不让人喜欢,我带你另去个地方,那里想来必有酒楼食肆。”
    纪晓芙好奇,问是哪里,杨逍道:“这地方可是大大有名,咱们再没有不去的道理!”纪晓芙听他卖关子,也不着急,只笑吟吟地看他撑船,此刻无论他要带她去哪,她都是愿意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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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长命女·春日宴》为五代十国南唐词人冯延巳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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