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个似乎铁打的人,含瓶却在背地中偷偷瞧见他哭过一回。
    那是他收到一封信的时候。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皱巴巴一张纸。段存识字,悄悄儿地背着人在暗地里看了,随后沉默地又将它塞进了衣襟里。只是原本平直的肩膀慢慢绷紧起来,之后上下抖动着,吞瓶就站在树后,瞥见了他死死咬着嘴唇,只是面前的地迅速浸湿了一小块。
    直到熟悉后,他才听闻,那是段存那个老乡乡试未过,不得不再等几年。
    “爹那时怎么没想着自己去念书呢?”含瓶问。
    青年那时靠在南风馆的栏杆上,馆中的香风极重,铺面而来时,像是只不知名的手,捂住了人的口鼻。段存就垂着眼,望着下面的小倌坐在客人的腿上,调笑着。跳跃的烛火把整个场馆染成了橘红色,垂着的幔帘被夜风高高地吹拂起来,段存举着烟管,只淡淡笑了声。
    “爹没那个天分,”他说,“学也学不成。”
    含瓶对此并不信。段存分明是想去学的,他的聪慧灵识也不在任何一个人之下。可段存只是又吸了口烟,吐出一口缭绕的雾,没有再多言。
    他供着沈翰修一路高上,自己却仍旧待在这南风馆里头,做一个被人厌弃和瞧不起的老鸨。喜好和真心都被一点点磨去了,剩下的只有个被这烟雾凝聚起来的皮囊,勉强成个人形,谁也瞧不见内里的空空荡荡。
    新帝登基第四年时,段存从一位波斯客人的手中得了个金玉的烟枪。
    这是他头一回明确表现出自己的喜欢,连用也舍不得用,日日只把那烟枪摆在柜中,珍而重之搁在红木匣子里,拿柔软的绢布包着。
    “等爹走了,”他眯着眼说,“含瓶,这南风馆就交给你——我旁的都不要,只那一柄烟枪,你给我就好。”
    含瓶惊讶道:“爹要走?”
    “哎,”段存把自己惯常用的烟管在扶手上磕了磕,面上浮现出一点笑,“谁不是要走的呢,且等着,待他真的起来了,我也就可以从这地方出去了。”
    那时的语气、神色,含瓶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等段存一次夜间出行后,再回来时,他的神色便大相径庭了。含瓶为他开的门,察觉到他的腰间空空荡荡,上头挂着的烟管已经没了。
    “......爹?”
    他诧异道,“你这是——”
    “无事,”许是看出了他的担忧,段存冲着他摆摆手,“我拿掉的,没遭贼。”
    他一刻也不停地上了楼,不一会儿,那从不舍得用的烟枪被连着匣子一同拿了下来,被段存交与了帮着传东西的杂役。
    含瓶愈发不解,段存也在许久后才道:“戒了。”
    “为何?”
    “......他不喜欢。”
    说是——一股子风尘的味道。
    段存那夜偷偷站在沈家的后门前,在面对青年皱着眉吐出的这样的话时,近乎是仓皇无措地闻了下自己身上的味道。的确是风尘的,哪怕他在来之前刚刚沐浴更衣过,那股骨子里的肮脏味儿还是改不了。
    可沈翰修的身上只有墨香。他的手干干净净,带着书卷味,手指修长,上头连一个茧子都没有。
    段存偷偷看了眼自己的手。哪怕后来拿香膏在养着,上头被磨过的痕迹也无法褪去。
    他站在门外,沈翰修站在门里。
    他们之间像是隔着一条银河。
    金玉烟枪也给了沈翰修,说是之后打点可能能用上。段存既然已经戒烟,拿着自然也没了用处,毫不犹豫连夜便交了出去。
    他在那之后愈发精心地养自己这双手,将它们养的像是读书人。他练字、学画、学琴,努力学着文雅而知礼。
    可在他终于养好之后,沈翰修却也毫不犹豫与他划清界限了。
    “你——”他听到沈府的下人恨铁不成钢地说,“同样是从天灾里头出来的,你缘何堕落至此?”
    初次听到这话时,连含瓶这样好脾气的人也被气得心火上涌,差点直接上手,揪着那奴仆的衣领理论。可段存只是把他的手拉开了,平静道:“他们没说错。”
    含瓶:“爹!”
    “本来就是云泥之差......”段存的嘴唇哆嗦着,慢慢把这句话说完了,“是我,枉做了这多情种。”
    枉做了这多情种!
    外头的风极烈,他听了那话,扭头就向风里走。没走两步,身形一歪,便倒在了地上。
    自那之后昏迷三日三夜,再醒来时,却像是将前尘往事皆放下了。
    含瓶只当他是受了刺激。
    可如今沈状元眼看着便要娶亲,昔日的那刺激,现下却又重新像是乌云一般凝聚在了头顶。
    怎么偏偏,挑大爹小爹还未出城的时候?
    含瓶正在心焦,却听见楼上的窗子哗啦一声响,有什么人撞在了窗子上,把窗户撞开了一条缝。
    “别......”他听到了一声含糊的低音,“大早上的......”
    紧接着是他大爹的声音,极低沉,像是在哄着什么。那哭音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尾端上勾着,像是含了小钩子,一下下挑动着人的心。
    吞龙:“......”
    含瓶:“......”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震惊的意味。
    这声音,昨晚不是都响了大半夜了么!
    今早怎么还来!
    欢场上的人,对这种音色代表着什么都心知肚明。含瓶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昨夜加今早听到的次数,隐隐觉得自己的腰腿都开始疼了。
    到底是谁说将军不行的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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