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年十月,气温转凉,正午日头不再灿白,像灯泡旧了。
    湛超十七岁,石家庄籍贯,读高一,家境好,痞兮兮,风头健,人送外号庐阳区首贵;颜家遥跟他同班,话偏少,嘴角微微撇向下,显倔,遮起鼻尖以上,相似青年郝蕾。二人头次有交集,因剩余一张的校内助学申请表。
    一年小几百,湛超嗤之以鼻,可他不想,他屁股后头的鲁猴子想。这龟孙齁胖,人是肉长,他是面发,跟猴儿这等类人猿灵长目动物毫无形容上的肖似,纯是下巴央地结颗肉瘊,由此得美名。他琢磨着日后有钱就去医院做激光冷冻,要不太丑以后怎么交女朋友?湛超腰不疼,逗乐说你可千万别,此乃伟人同款,留着以后能搞仕途。
    能腾达可烧香了!鲁家三代贫农,住韩家洼,传说地方政府三年没摸排个底儿掉的棋牌巷子。鲁妈离异,开家成衣店,做些土鳖褂子。店三证齐备,推偏门入附房才发觉,里头盘根错节匿着颗黢黑的棋牌室。麻将居南,扑克居北,方桌见缝插针,人一圈围坐;赢牌则喊,输牌则骂;烟抽频频,白布都熏焦了。孙迎春家访过一次,啧啧摇头。她给建议:古有孟母三迁,为孩子的长远考虑,你们最好能搬个家。
    鲁猴子不忌讳被说穷,乐得受限,甚至于沾沾自喜。他近乎狭隘地将自己禁在弱势的匣子里。他抖着白肉笑:古那孟母我看挺有闲钱。说的轻飘飘,我家倒得他妈有钱搬呀。穷!哎穷人这年头不就下三滥么?嘿嘿。
    校门口炒菜五元整饱,百儿多不入眼,能解鲁妈不少愁。他急三火四地去办公室提这事儿,换孙迎春刹那为难,“颜家遥前脚也刚来跟我提了这个事情。”言下之意:先为强后遭殃,你也是够寸,晚一步没赶趟。
    鲁猴子瞪眼挠头,说哎不是班主任,他?颜家遥?他家也困难?!孙迎春点头不响。鲁猴子万万不服,连说带比划:他鞋都是耐克的!孙老师那、那我家肯定比他家困难啊!我妈离婚您一直知道的,住都还住城中村呢!我、我爸就那德行,还养小呢!还打个牌喝个酒,我妈户口异地又没办法领低保,我姥姥也身体不好,天天要吃降压药呢!巴拉拉拉拉拉拉。
    自攮刀子,滋滋冒血,涔涔泪下,金鸡影帝。孙迎春都不知道怎么劝。一思忖,安抚道:你们男孩一向自尊心强,才让你们私下来找我,结果就撞了。那这样,你呢,私下找个时间先去单独找颜家遥,两个试着调剂看看,怎么样?
    鲁猴子犯怂:找那人?我他妈跟他说过两句话没有?什么破法子?操。人虽没傲骨,但晓得抱大树。他扭脸趋奉湛超:超哥!首贵哥!雷锋哥!帮个忙!
    湛超爱汽水,一口白牙丁点儿不胖,死人气活。多买一听扔给鲁猴子,瞧他那脓包样,湛超挑眉:平身,鲁卿家莫急先说我听听看。哎先声明!犯法的事儿我不干。
    夸张!鲁猴子竖了根手指,悻笑:就陪我找一个人,聊一个事儿。
    女的?湛超“哟”,一脸的“你个小胖子可以啊”。
    哎不是——男的!
    谁?
    颜家遥!好学生模样,坐第一组第三排靠墙,和徐静承一桌。
    颜家遥听港乐,钟情滚石,看它越过巅峰九四,新千年起式微。他有枚蹭漆的纽曼mp3,芝麻大点儿屏幕能看小说,《碧血剑》读完眼瞎手残。里头百来首滚石情歌,三天听一车轱辘。张震岳转签百代前发行的《爱我别走》于他意涵特殊,倒没别的,单因自己对湛超的记忆初始,伴着这歌的间奏。与皖中的乍凉秋风。
    湛超富,那年骑捷安特。770d,车型流畅,八速变速,碟刹花鼓,两千朝上的价格亮相,咣当砸脚面,穷人跳脚骂日。他习惯留寸发,血俊也好洗;式样先锋的三道白运动服竖领,拉链锁到底,高得背微佝,不大挺。他背耐克包,穿名牌儿鞋,校门口立着,招惹眼目。男的瞟,是不屑、妒愤,是“他妈那跩大个子哪个班的,瞧那*样子”;女的也瞟,还是不屑,但一遍不够,得借拨刘海、脖子疼,翻三覆四地再瞟。
    颜家遥出校门,目不斜视,塞着耳机,蹬车就走。蹲着的鲁猴眼精,忙掐烟,起身轻搡湛超,“来了来了!”
    三步并俩,湛超伸手扥死颜家遥的车后座。人不设防,按闸急刹,侧身要歪倒。湛超闪去撑扶,又举高做投降状,歉疚道,哥们对不住啊!不是故意的,找你有事儿。他给副笑脸,露牙。
    彼时有风,张震岳正浪子般柔情而痞坏地唱,爱我别走。
    叶嫂麻辣烫未横空出世俘虏脾胃,凤阳路菜场一家安庆馄饨馆里,三碗热食端上桌。鲁猴子自诩皮厚,不说城墙也是板砖,没来由的对着颜家遥倒后颈子阴嗖嗖,狗屁放不出一个响。腹稿草拟一路片时叫风吹乱,头不见尾。只得先闷头吃饭。
    湛超咬口小馄饨,见对面人喝了口汤就搁下了筷子不动,一下笑了。露出的牙齐垛垛。他问:“辣着你了?”
    他十五岁一夜变声,吞下口瓮。逾年瓮碎,后续呼吸洗平喉间毛刺,通道日趋宽绰,气息成流线。如今他嗓音低而平阔。——那年尚未时兴起网文,还不说“磁性”。
    颜家遥微诧,瞭他一眼,“有点。”
    “那跟你换!老板是江西人,那地方都偷着辣,看着素但能整死吃不了的人。”湛超叼勺,轻手推碗到他面前,怕他嫌,还解释:“馄饨我可就刚舀了一口汤,基本上没动。”
    “不用。”
    熟么和你?不给脸,拿手挡。但没拦住。
    “哎。”
    “你别不好意思。”
    湛超下筷,夹起面条送进嘴。颜家遥怔愣,你小节呢?就又故意提醒他:“我刚才已经咬断一口了。”着重了“咬断”。
    “你咬呗。”湛超抬头咀嚼,冲他笑,“学校不是刚体检么?”又朝门外喊:“阿姨,麻烦给拿瓶可乐,两瓶冰红茶。”
    “冰的不冰啊?”
    湛超看回他。
    “体检单还没发。我不喝饮料。”
    “别是什么乙肝携带就行。不喝我喝,我渴。”湛超回头:“阿姨,三瓶都冰。”
    “好咧!”
    颜家遥目光首次追随湛超面庞而去,盯准他,细细看了看。
    扫饱,肚里有食,鲁猴子开了尊口。语文不行,逻辑紊乱,街道办似的问了颜家遥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郊外打圈,愣就不往市区里开。湛超此行纯为坐镇,类于狗皇帝身边负责装神弄鬼的大法师,闭嘴坐着助阵就行。他托腮旁听,目光落在颜家遥面孔中央。首先以为:没我帅。
    他五官简朴,眉正据鲁不着三两的废话做轻挑。缺陷有的,譬如眼皮一只单,下巴也不长,嘴小得局促。长相说白叫清汤寡水,情绪微末时,与风俱动,方显点灵韵。湛超却莫名地,盯他到微微出神,如人行到湿土,朝下陷落也不察觉。对方视线瞿然投向他,发了鼻音的“嗯”表疑问,他才从余情里抽身,回想刚才,心有余悸。湛超摸鼻子耸眉,笑笑没说话。
    他的素质得以在鲁猴子的饶舌里窥见,许久才捺不住地打断,短叹:“有事你就直说。鲁、鲁......”
    不熟得像三个人压根儿不是一个班。
    “鲁剑飞!倚天剑的剑!飞翔的飞!他湛超,超人的超,湛.....就那个三点水。”谁问他了?
    颜家遥字正腔圆念了遍:“鲁剑飞。”
    “直说那就.......”搔发顶嗦牙花,好比谁拿刀抵着腰花强逼他,“那个,班主任讲的那个,就那个,报名表呗,你是不是,呃......”
    “我是不是去拿了助学金的名额?”还得连蒙带猜。
    搔到痒处,鲁猴子挤鼻子弄眼:“哎对对对对对对对!”
    湛超杵他,“哎,拖拉机,要上哪儿割稻子去?”
    “是我。”岑遥点头。
    “然后就.......”又堵了。
    “哎我操,服了。”湛超垂头重叹,喊:“他就想让你把名额让给他!”
    鲁猴子乱瞥,咧嘴笑:“哎。”
    简单分析:白抢人钱。不说多穷得响叮当,拉得下脸,伸头要了,那就不富。湛超靠阶级印象做预判,满以为少言寡交的颜家遥必得婉拒:我凭什么?却看他发笑,气息极轻,蔑然成分有,但应激而生,不为讥讽,很明朗。他拉过书包摸索,抽出崭新的申请表向前一递,“正好还没填。”朝书包敞口看,教材码得齐,翻得旧,页边打卷。
    乖噻活菩萨。有后招?鲁猴子一时愣着没拿,“啊?怎么你就,给我啦?”
    “看你比我着急。”表搁桌上,书包顺上肩,颜家遥起身一指门外,“要不你也拉不下脸跟我开口。我有事先走,面钱我自己付了。”
    “哎!——遥。”
    本要说“颜家遥”,唇齿一时不愉快,碾飞了头俩字,只发了一个亲昵短促的音。
    “我付。”湛超拽他校服袖,“钱我付,你走吧。”
    他手漂亮,骨头起大形,包层燕皮儿,笔蘸釉青肉粉画上经络血色,不抚琴是白瞎了。这年纪的男孩指甲还大多带泥呢,他的太拔萃。但掉头想,或许是家教好,被教不摸脏,不做粗,不勤书写。爽眼的东西悦人,自然也是区隔。墙倏然砌起。颜家遥挣了不显的一下,湛超松掉。“那行,下回我再请你们。”湛超望他走出店,蹬车走了。
    鲁猴子偏头,抄起桌上遗落的钢杯,“颜——哎,你水杯,没拿!”
    “你给我。”湛超捞过朝外奔。
    喊一嗓就行,哎,姓颜的站住!压根不远,肯定能叫住,送去,或让他折回来取。
    ——凤阳路菜场小而攘攘。下班,买菜,黄瓜青椒小萝卜,挑挑拣拣;放学,结伴觅食,炸串年糕麻辣烫,站油烟里嬉闹;猫狗多,野的,皮毛肮脏,形销骨立;一街两侧,三小遍布。市声,雨棚,电线杆,裸电箱,鄙俗小广告。水洼里是沉落的黄昏。颜家遥蹬车的背影是闹中取静,他骑的是截下坡路,发被风梳理。湛超没追也没喊。这跟看谁谁画展,屏息以沉默与轻微颤栗对美的事物表达敬畏之心,是一样的道理。
    “没喊住啊?”鲁猴子提着他包出来,一抖申请表,“还怪仗义的!”
    湛超低头,看杯身上印着安纺二厂。他掏钱付账,插兜等老板找零,突然挑眉问鲁猴子,“钱到手爽不爽?”一句话高低起伏,像他还挺不乐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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